南林棒球隊

文●圖/林崇漢

圖片說明:旗山老家大客廳,兩面牆的大玻璃框裡,擺滿銀光璀璨的棒球隊獎盃。都是「南林棒球隊」歷年來的戰果。父親林景星和球隊幹部在商談比賽事宜,可能在談練習時決定用軟式或硬式棒球的問題。


  當兵時,大太陽下吃飯,非常正常,尤其這裡是最靠近戰爭的第一線─金門。由於是野戰部隊的步兵連,不是訓練、舖路就是打石頭,肚子很容易餓。伙夫兵又很會做菜,一般說來,吃飯是每天與幸福最接近的時光。儘管日頭赤炎炎,天塌下來也沒有人會丟下碗筷,就甭說有什麼大事可以叫阿兵哥停止狼吞虎嚥。
  一九六九年八月的這天中午,日正當中,部隊正在稀疏的樹蔭底下用餐。連長突然扯開嗓門:「各位弟兄注意……我們的金龍少棒隊在美國威廉波特奪得全世界冠軍──我們金龍少棒隊在美國威廉波特奪得全世界冠軍──」像在宣布八年抗戰勝利日本投降一樣,向正在沒命拚飯的阿兵哥傳達這一項令人為之瘋狂的消息。
  全部隊霎時鴉雀無聲,然後不約而同的掌聲如雷爆開,良久良久才稀落下來。
  這掌聲鼓得同心同德,無黨無派,大家把掌都打紅了。這掌也鼓得心酸,大家眼眶都紅了,熱淚奪眶而出。大家內心壓抑甚久的,無非是家國百年來飽受欺凌的辛酸史,以及,「獲得世界冠軍」這白日夢的奇蹟,難以置信的到來……尤其每個人心中與生俱來愛國的使命感,由小童來幫我們拔得頭籌哪能不百感交集……

  從此以後,少棒隊為國人奪取世界冠軍,彷彿切蘿蔔般輕易,幾乎年年一冠軍。比賽在地球背面舉行,大街小巷為他們不睡覺,半夜的鞭炮聲,如何擾人睡眠也無人抱怨。這些少棒小將,毋寧成了國人抬頭挺胸、昂首闊步的景星徽章。

  我是個孱弱書生,體育場上的小丑,對運動向來害怕,自然對棒球不是很關心。
  否則,有一支伴隨著我長大的棒球隊,就是「南林棒球隊」。她和我似乎如影隨形,又彷彿若即若離。如影隨形,是她就在我的生活左右;若即若離,是因為我的漠不關心。

  直到上台北讀書之前,旗山老家的大客廳有兩面牆的大玻璃櫃,裡面擺滿銀光燦爛的獎盃和錦標。它們在記憶中,好像原來就長在那兩面牆上似的。偶而入眼,偶而數數,太家常了,從來沒有數清過究竟有幾座冠軍?幾座亞軍、季軍。印象中好像冠軍的居多。不必想也知道,那些全是「南林棒球隊」長年爭戰得來的。
  既然形容它們彷彿長在牆上,顯然高中以前的呆子我,真的沒有細想過它們的來源和意義。我那時的思想糾結在「生死空有」的死胡同裡,儘管自己在高初中期間,在美術比賽上也是年年為旗山中學奪縣級冠軍,也全都不在意。現在自己手上沒留下任何一張獎狀的蛛絲馬跡,如同父親一手帶的「南林棒球隊」的冠軍一樣,竟然都沒看在眼裡。
  以前,在我消極而模糊的生命期待上,為自己設下十三歲和二十歲的死亡大限,以至於對未來從未抱持任何希望。自己卻意外比自己設下的大限多撿了三、四倍的日子,途中也是意外撿到許多生命體悟,也意外見到中華小將在世界揚眉吐氣,老淚縱橫之餘便想到父親林景星的「南林棒球隊」;後來,中華青少棒也在世界嶄露頭角,更思及「南林棒球隊」;又後來,中華成棒每每在電視轉播中,力戰日本、南韓、美國、古巴,我也變成關心過度的愛國棒球迷,亢奮激情隨著球賽七上八下患得患失。可是,常常發覺,關心哪一場,那一場就落敗?就又懷念起「南林棒球隊」。

  近年來的假球弊案頻傳,更讓我想起在純樸山城旗山成長的「南林棒球隊」…

  旗山隸屬高雄縣,從台南到高雄作為正三角形的西南一個線段,旗山就正在往內山的東北角的端點。雖不是窮鄉僻壤,就台灣而言卻是鄉下。剛上台北讀書時,許多人聽到旗山往往以為是高雄港旁的旗津。
  在這樣的鄉下地方,父親能在照顧「南林」諸多事業之餘,還開風氣之先,組織一個業餘成人棒球隊,我不得不佩服。現在,我比他擔任議員的年紀還多了十幾歲,在整理老家文件時看到父親日據時代的成績單,身為長子的我不由得臉紅。父親除了體育和我一樣是乙等的之外,其餘科目全部甲等。提到這事,一則證明我不優秀,一則說明他果然如我覺得的,也是一個文弱書生。組織棒球隊並不是他天生喜歡運動,而是當做文明事業以及提倡正常運動、地方進步為目的來推動的。兒時習焉不察,委實感到極度的慚愧。
  他們的練習場就在旗山武德殿下的旗山體育場東南隅,是我們放學必經途徑。如果看到有穿著正式棒球隊制服的人打球,那就是「南林棒球隊」在作日常練習。我對父親的事業,習焉不察的嚴重程度,從那時根本未曾覺察這棒球隊跟我有什麼關係,就可見一般。他們在運動場上的雄姿,我只有在這地方見識。就我而言,他們進行的是我排斥的攻擊、爭奪暴力行為,談不上觀賞,勉強算是可有可無的浮光掠影。
  棒球運動,以前叫做「野球」,發音Yakyu,是日據時代留下來的稱呼。「野球」當然不是「野蠻之球」,而是在曠野才能進行玩耍比賽而如此取名。所以,當你打從他們練習旁邊經過時,Sansin(三振)、Home run(全壘打)、Out(刺殺、完蛋)、Strike(好球)等日語發音的棒球術語么喝聲,此起彼落,場上氣氛熱騰騰,我卻沒看完過一場球。不只是內心對運動沒熱度,事實上是看不懂。看懂棒球的遊戲規則,都是在金門當兵,聽連長宣布少棒隊奪得世界冠軍之後的事情。簡單的說,那些與獎座有關和無關的任何一場比賽,我都沒參觀過。但是,從一九六三年離開旗山前的成長日子裡,雖然對他們懵懵懂懂,那些聲音和那些金光閃閃的冠軍獎盃,都深深烙印到潛意識裡面了。
  所有「南林棒球隊」隊員都有原來的本業,平均年紀比我大不了多少。例如陳壬景是我同學陳啟修的哥哥,在「旗山戲院」對面開「寶島意麵」;「洪厝巷」子弟,長我一歲的聰明表哥洪輝雄,開設當時旗山最大的「新高旅社」;在現址是我二姊的「錦龍機業」的右間店面開設廣告店,寫一手好字的英俊小生陳企耀;我算命風水著作的忠實讀者建築師羅坤木;還有,許啟貞、莊俊一等等許多帥哥,當時我就覺得奇怪,為何幾乎所有棒球手都長得高大、挺拔而帥氣。甚至懷疑,是不是長得好看也是成為棒球隊員的必要條件。
  除了本來就熟識的隊員,其他成員偶而總會因棒球事宜出現在家裡,多少有些接觸。因為他們都是帥哥,而我又是棒球的界外人士,也造成自己的自卑感。只有一年一度的「南林棒球隊」雞尾酒會,我也必須幫忙,等於我也參加了他們的雞尾酒會。年少孤陋寡聞,哪裡曉得什麼雞尾酒會。在當年資訊缺乏的新聞、雜誌或學校的課堂上朦朧聽過。鄉下舉辦雞尾酒會,想必是父親發明的。現在回想當年酒會的情境,是有點怪怪的。當然,創意點子隨人塑造,歡樂而能激發士氣便好。父親傳給我許多遺傳,除了體育不好也傳給我也傳給他孫子我兒子之外,他常有出人意表的發明點子也傳了給我,真的非常感謝父親。
  「南林棒球隊」的雞尾酒會,每年都在農曆八月十六日,中秋節的第二天晚上舉行,主張的理由是十六日才是月亮最圓的日子,但是真正的理由很人性,就是把中秋節當天留給每個隊員的家人。我畢生首度參與,見識到的雞尾酒會就是這個。
  主要宗旨是「南林棒球隊」的聚會,大家聯絡感情,又要賞一年中最圓最亮的月,象徵「南林棒球隊」的團結圓滿。父親對他的兒女嚴格而古板,對事業中的夥伴卻熱情而先進,點子特別多。這種聚會有過幾次不記得了,印象中是每年舉辦,除非刮風下雨。
  老家「醬油工廠」隔著鐵道和馬路交叉的對角,有一幢當車庫的兩層樓,第三樓沒有繼續蓋,整片沒屋頂的露台正是「南林棒球隊」雞尾酒會的最佳場所。所有棒球隊員曾不曾參加過城市裡的雞尾酒會,不是我能知道的。在皓皓明月照耀下,隊員分成數組,每一組圍著一個大臉盆,不對,是嬰兒的洗澡盆。盆子直徑約七十公分,裡面除了滿滿的冰塊,就是老爸泡製的雞尾酒。我三十六歲前,除非被迫,滴酒不沾。所以,盆子裡面賣的是什麼藥,就隨父親矇了。至於,高腳杯家裡是有的,但是高腳杯配臉盆多奇怪?我倒不記得是用碗還是用高腳杯來喝這雞尾酒了。但是,這月光下的棒球之夜,在一九五○、六○年代的南部鄉下,真是難忘的超級歡樂時光。曾經經歷的人,後來莫不津津樂道。

  那時代,經過父親和棒球同好的數年努力,台灣成棒始終未成氣候。不過,父親在遙遠的那時空,領企業養棒球隊的風氣之先,總算為南部棒球史寫下意義非凡的一頁。尤其,經歷紅葉少棒隊、金龍少棒隊在世界棒壇發光發熱之後,「南林棒球隊」下的種子終於陸續發芽茁壯。父親結束「南林棒球隊」之後不久,少棒異軍突起,一九七一年他又帶領「光陽少棒隊」在國內奪得季軍,代表台灣到韓國、日本作訪問比賽。在韓國三場全勝,到日本賽十場,勝九場,和一場,戰果輝煌。可惜父親只知道努力做事,不諳媒體宣傳,去韓國、日本比賽的情形,鮮為人知。比賽歸國時,我與父親在天成飯店會晤。父親感嘆日本同樣有許多愛國裁判,裁判不公。言下之意,他對那一場唯一的和局不以為然,他認為,光陽隊的日本之戰是十戰皆捷。一九七一年九月六日的「聯合報」以「光陽少棒隊 今載譽凱歸」報導此事。

  現在已經成為棒球長老的李居明和徐生明,便是出身於父親領隊去日本的「光陽少棒隊」。時光飛速,當年的「南林棒球隊」隊員如今垂垂老矣;「光陽少棒隊」的稚嫩小將,步入中年都轉業謀生去了。

  《議員的醬油工廠》一文曾草草一筆帶過父親林景星有「南林棒球隊」,但是對滿牆的獎盃我滴墨未著,心中一直掛著他的棒球隊奮鬥過程,今且為一小文,以資紀念。

 

圖片說明:「死都來剋(好球)!!巴達(打擊手)無出手!」
旗山體育場的東南角,是「南林棒球隊」練習場。常常聽到主審裁判嚴峻地用日、台夾雜的語言喊著這句話。「死都來剋」是Strike、「巴達」是Batter的日語發音,整句話的意思是判定來的是好球,但是打擊手不是揮捧落空,而是棒子連動都沒動一下,不知如何反應的瞬間,球已入捕手手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