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四十六年,我上初中時,發覺中學老師和小學老師最大的區別是;小學老師大都是本省人,受的是日本教育,說的是一口台灣國語,偶而還夾雜一些日本話,聽起來有點好笑,他們是我學習國語的啟蒙老師,儘管發音不是很標準,他們終究是帶領我進入知識殿堂的恩師,今天我能站在講台上,傳道,授業,解惑,他們辛苦的付出,實在功不可沒。
我的初中老師,有八成是在大陸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份子,跟著政府撤退來到台灣,雖然他們說國語,但並不是標準的北京話,南腔北調,各省口音皆不同,上課中,有時聽得一頭霧水,非得請他們一講再講,才能釋疑,所幸我的老師們都很有耐心,並不因此顯得不耐煩。
記得在師大唸書時,遇到一個教詩詞解析的老師,他老人家國學造詣很深,上課時,總是像古人一般,滿口之乎者也,再加上鄉音濃重,一堂課下來,除了拼命抄寫在黑板上的字之外,大家聽課的迷惘眼神,顯得有點滑稽。
從小學到大學,教過我的老師不下數十人,印象中,記憶最深刻的,卻是中學六年的老師們。或許這一生要經歷學生生涯最重要的兩道考試關卡,所以和老師們的互動最密切。當時的學生,深受孔孟思想的薰陶,對老師們的崇拜與尊重,的確都有『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的心態,師生情誼,深且遠。
在求學過程中,有些老師的言教身教,對我產生莫大的影響,也因為他們的鼓勵,讓我甩掉窮孩子的自卑,以陽光般的笑靨,彩繪生命的每一天,樂觀進取的生活態度,豐富了我的純真年代,金色年華。
我的導師許金蓮老師是留日的高材生,剛上初中時,每天一起搭五分仔車通勤的學姊們,總是再三告誡我,許老師是全校最難纏,最兇悍,最不講情面的『大姊頭』,全校教官和校長,都要禮讓她三分,說得我們的導師像是黑社會的老大,我聽得一愣一愣的,心裡非常惶恐。
或許是先入為主的觀念作祟,我對導師充滿敬畏之情。
開學後的前兩周,總覺得老師銳利的眼光,不懷好意似地,不斷在我身上巡迴,我那稍微泛黃的白上衣,洗得有點泛白的黑裙,一雙十五元的白布鞋,的確和班上的同學格格不入,她們身上穿的是嶄新的製服,腳上黝黑的皮鞋,閃閃發光。每當我的眼神和她不期而遇,我的自卑馬上讓我低下頭。
第一次月考過後,老師叫我到家政教室報到,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誠惶誠恐地站在老師面前,等待不可知的下一刻到來。那知老師一看到我,笑逐顏開,端的和平常不同,我那緊繃的心,一下子鬆懈下來。老師先恭喜我的月考成績名列前矛,為了鼓勵我再接再厲,她要送我兩套新製服,說完之後,隨手拿起皮尺,比劃幾下我的身長尺寸,就在黑白兩塊布料上親手裁剪我的服裝,受寵若驚的我,飄飄然不知言謝,卻像傻瓜般,愣愣地站在一旁傻笑著。
每天穿著老師送我的新製服,溫暖充滿我的心田,原來在老師威嚴的外表下,其實醞藏著一顆關懷備至的愛心哩!三年的師生情誼,如師如母,在她的潛移默化下,我從一個鄉野粗魯的孩童,漸漸蛻變成知書達禮的鄉下小姑娘。往後,在我的職業生涯中,幫助窮困學生,鼓舞士氣,一直是我努力的目標。
我的英語啟蒙恩師—吳寶廉老師,是學生心中的偶像,第一眼看到她,就被她與眾不同的高雅氣質所傾倒。她每天穿一襲藏青色陰丹士林旗袍,臉上掛著一副金框眼鏡,活脫是抗日戰爭時,四川沙坪壩大學生的本色。她和外國人流利的英語會話,教我們唸課文時的抑揚頓挫,以及對我們超級容忍的愛心,一切都讓我們深深愛上陌生的豆芽菜,消除學習外語的恐懼心。為了獲得老師的另眼看待,我每天花更多的時間讀英文,學校圖書館的短篇幽默文選,英文版的格林童話,文學名著—簡愛,小婦人....都在老師的啟蒙下,陸續讀完,捷進許多英語字彙與能力,也打下我後來成為英文老師的基礎。
其實吳老師真正的專業是理化,國二時,我們開始修這門課程,她理所當然的成為我們的理化老師,基於我們對她的景仰與崇拜,全班對這門科目的喜愛,與日俱增,她的教學方式,深入淺出,特別重視親手做實驗,當時,我就讀的學校是全省少數接受美援的完全中學之一,有一間很大的化學實驗室,一間物理實驗室,每間實驗室都配有學有專長的工作人員,指導我們在課外時間去做實驗。由於做實驗有很大的樂趣與收穫,我們對科學的追求,充滿熱情。
因為吳老師是我心目中最完美的偶像,所以我學習她的說話方式,走路姿態,思考模式,並觀察她與同事、學生互動的情形,這一切,對我的成長過程,影響深遠。
林英傑老師(南部名律師)是帶我進入文字世界的良師益友,初二時,國文老師突然請長假,學校聘了一個剛退伍的年輕人來代課,他是台大法律系畢業的高材生,一面代課,一面準備律師考試。他來上課第一天,就發下我們上一堂寫的作文簿,我打開作文簿,只見老師的評語充滿讚美與鼓勵,他寫道:『你這麼年輕,卻有如此功力,寫出與其他人迴然不同的看法,整篇文章的架構,細膩優雅,是不可多得的佳作,如果經常練習寫作,將來會是出名的女作家。』
老師的溢美之詞,我信以為真,從此每天寫一篇文章給他批改,經過他不斷的鼓勵,我開始投稿給我們訂閱的班報—–青年戰士報,每當文章被登出,我們的導師總用大大的紅筆,把它框出,貼在教室後面的佈告欄上,那時,我贏得『文藝青年』的雅號。
啊!親愛的林老師,也許您從來沒想到,你的幾句讚美之詞,影響我的一生,中學培養出來的寫作興趣,竟是陪伴我退休遲暮之年,充實日常生活的利器,在此,儘對我的恩師們,獻上我的感激與無止盡的懷念。
2006.09.25登於台灣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