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被醫生告知,父親已罹直腸癌末期,大家都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因為除了偶而聽他埋怨幾句大便不順暢外,他的生活起居都沒有異常,而且臉色紅潤,一點也看不出他已癌症末期。
發病那天,正好兄弟姊妹利用週末假日,從不同縣市回家探望高齡父母,大家有說有笑,話家常的當兒,父親突然臉色慘變,痛苦扭曲的樣子,把我們都嚇呆了。大家匆忙把他送到鎮上醫院,醫生做一些必要的處置之後,叫我們立刻轉送市內大型教學醫院,我們又十萬火急趕到高雄,陪他做各種必要的檢查,然後在腫瘤科,醫生很不以為然的數落我們,他認為我們這些為人子女者,實在太不孝順了,竟然放任腫瘤已長到五公分才帶他就醫,我們都羞愧得啞口無言。
父親五歲喪父,底下還有一個三歲的妹妹和出生才四個月的弟弟,孤兒寡母,活在一百多人吃飯的大家庭裡,受盡同族大人小孩的欺負,目不識丁的祖母,為了生存,委曲求全,發揮傳統婦女最大的『忍』字訣,只為了把三個幼子拉拔長大。
父親八歲那年,大家庭終於分家了,他以二房的身份,分得三間房子和四塊不錯的田地,這時母子四人終於不用看人臉色過日子了。但祖母一個女人家,要獨立耕種四塊田,真正難為了她,除了白天工作,有月亮的晚上,祖母還帶著父親到蕃薯田裡翻薯葉,這樣才不致於讓薯藤亂竄,影響蕃薯的成長。
有一天,當母子兩人在月光下揮汗如雨的工作時,突然一個男人的斥嚇聲,從田頭傳來,那個男人不准祖母再到這塊田地上工作,因為這塊田已經賣給他,並已過戶到他名下。就像晴天霹靂,祖母震驚得失魂落魄,哭哭啼啼回家,他去質問她的大伯,為何沒有經她同意就賣掉屬於她的土地,那個無賴竟嘻皮笑臉的說他高興,如果再嚷嚷,搞不好要把祖母的地全賣光。這時祖母深深的覺得身為一個目不識丁的女人的悲哀。
父親和兩個弟妹,算是腦筋靈活的孩子,在求學的過程中,屢受日本老師的誇贊。祖母因為不識字吃了悶虧,所以非常重視子女教育。我的姑媽念到高雄高等女校(高雄女中的前身),叔叔則在祖母賣掉一塊肥田之後,東渡日本,在早稻田大學深造,專攻建築工程,後來成為著名的建築師。可憐的父親,只念到初中,為分擔家計,只好認命做一個快樂的農夫,娶妻生子,承歡膝下。
在父親住院等待開刀期間,渾然不知他已得了絕症,我請假和兄弟姊妹們輪流在醫院陪他聊天,他也毫無倦意的天南地北和我們窮打屁,我問他會不會緊張,他笑著說:『跟你們說不緊張是假的,在肚子上開一條大拉鍊,如果有人說不害怕,那是騙人的,但害怕又如何?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如果在劫難逃,也只能笑笑的說,我活夠了,人生該盡的孝道,該盡的義務,一切最美好的戰都已打過了!』這就是豁達父親的處世哲學。
手術的時間來臨,父親換上醫院的服裝,護士推著病床要他躺在床上,父親說他體力好得很,可以自己走進手術房,母親帶領子孫二十幾人,目送他勇敢地進入手術室,看著父親堅定踏實的背影,我腦海裡從此印上一幅勇者的畫像,那就是我的父親。
2006.01.10 登於台時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