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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 象 山 下 情
89年高縣「鳳邑文學獎」散文佳作

黃山高


  「恁爸在『客兄厝』上班,是油洗洗上界讚的頭路。」
  成長過程中,聽到他人對家父職業的變相讚美,總令我尷尬、難堪,稽徵處被說成「客兄厝」,更令人感到愧疚與難安!
  在那段慘綠少年時光,除了對父親的嚴苛心生不滿,「客兄厝」也一直是我耿耿於懷的沉重負擔。
  小時候,逢年過節就有許多人到我家送禮,那時很高興,因為可以解難忍的嘴饞。
  長大後,卻對於吃下的那些東西鬱積在心底「客兄厝」內消化不掉,感到既不舒服心也難安!
  多年來,一直搞不清楚那是不是貪污?我還清楚地偷看到爸總是退還「細包」禮物,而且說要「留給人探聽」。
  「恁咁是嫌細包」的對話一直縈繞在我腦海深處,使我心靈感到被那「話屎」玷污!
  跑新聞後,才知道那些被父親再三拒絕的「細包」禮物,才真是貪污的「禮數」。
  許多老輩鄉親,都說家父幫人解決問題相當熱心,而且從不收答謝金,他們只有在過年過節時送些禮物表示謝意,父親卻還是「有來有去?失人的禮」。
  父親「留給人探聽」一留數十年,我最後才探聽到!
  那時,才深深體會他就是「嚴律家人、寬待外人」的典型人物,我們可能就是他的試金石,這一切跟生活困苦似乎也有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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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媽右手不小心摔斷,妻的姑丈是「赤腳仔」草藥師,我們跟著叫「丈公」,年紀一大把了,每天還從十多公里外的美濃吉洋里騎車來幫媽換藥。
  每次換完藥,就上演一場驚心動魄的「金錢戰爭」,媽硬是要多給些錢,「丈公」硬是不拿,二人推來塞去,使我們旁觀者膽戰心驚,還好在「丈公」貪財聲中「拿金收兵」。
  媽的手接好後,惟恐接合處再度脫折,總是非常小心,每次和「丈公」的金錢戰爭卻勇猛無比,看不出是在作戲。
  剛才敷藥時,雙方還小心翼翼,接著就硬來硬去,萬一為了幾百塊而再度脫折,豈不因小失大?
  我們忍不住「唸」媽,她卻說「壞細」(客語:不好意思)、「?法度」。
  為節省「丈公」時間,媽都事先以草藥蒸薰患處,所需藥草,「鄰舍」(客語:鄰居)爭相送來,推也推不掉,收這個不收那個的,辜負人家一番心意,媽又會說「壞細」。
  沒幾天,天井堆滿藥草,像開草藥舖兒似的。
  這些「鄰舍」和「丈公」的草地人熱忱,使人好氣、好笑,又令人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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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住在旗山山麓義民廟小庄頭裡,旗山就是以這座「象頭山」為標旗,象頭上壓著中正亭,是否破壞風水不知道?但明顯地破壞自然,而且讓人想到馬戲班,只有那裡的大象才戴帽子,像小丑一般。
  整個聚落不到二十戶人家,左鄰右舍親切無比,農忙或有事時大家互相幫忙,生產的農作物,彼此也都送來送去,似乎早已約定成俗。
  搬來這裡落戶,鄰舍都以「先生」稱呼家父,有些人卻習慣以「頭家」稱呼。
  「先生」的稱呼,在早期社會裡,並非彼此生疏,而是包含一份尊敬的特殊意義,「庄腳人」對地方士紳或政府官員,才會如此稱呼,爸在旗山稅捐處服務,鄰居認為他是官員,因而稱呼「先生」,那還馬馬虎虎,反正是稱呼稱呼。
  「頭家」的稱呼,卻使我們因而窮困。
  被稱為「頭家」,竟會使人窮困,你信也不信?
  剛搬來時,我們在荒山野嶺中墾殖築茅蘆而居,爸爸上班,無暇整理環境,只得雇工請人幫忙。
  那時生活較清苦,靠打工維生的人不少,附近的工人會不定期地來找工作。
  父親因雇工請人幫忙,久而久之,給人工作,似乎也成了道義責任,爸自然而然成為他們的「頭家」。
  他們不曉得,我父親這位「頭家」,經常跟同事、或一位真正有錢的鄧先生借錢。
  有時實在請不起工人,但是面對那些等著靠出賣勞力換取溫飽的鄰舍,在他們沒米落鍋的哀告聲中,爸媽心一軟,還是會給他們工作機會。
  歲月的樣子,像白雲蒼狗一樣變幻無常,以前是「人求工」,大家樂瘋行以後變成「工求人」,有些工人急著槓明牌,也不管你工作急不急?反正是勞工神聖,外勞也應運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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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可能就因為被生活擔子壓得透不過氣來,經常脾氣爆發,對我們管教嚴苛,使我有一段恐懼、叛逆的悲情童年。
  父親雖是會雇工的頭家,但我家卻並不富裕,窮得沒人知道、難以形容,就用我小時的追夢歷程來詮釋 --
  「賀卡」一直是我沉重負擔,也是我夢想,「買賀卡」的夢想,是為了解救收賀卡的溫情負荷,此外,還有許多難圓之夢:
  夢想獵槍,紓放狂野本性;
  夢想學樂器,柔和我野性;
  夢想玩具,填充幼稚心靈;
  夢想蘋果,解該死的嘴饞…
  一個個夢想,就像一個個五彩繽紛的肥皂泡,轉眼破滅。
  我發誓有生之年圓夢!
  結果,有能力買獵槍時已浪跡四海,為生活奔波,而後禁獵迄今,可喜我也善心發現,不再對野生動物虎視眈眈,如今許多鳥獸與我共家園,羨煞被大帽子沉重壓迫的旗山大象。
  沒錢學樂器,就以「感性」為師,無師自通各種平民樂器,可喜亦能自娛娛人。
  「玩具」等於幼稚童年,沒有玩具,使我早離幼稚。
  買不起賀卡,一直用心筆寫我心意寄給親友,及長至今成習。
  漸漸地,對自己圓夢方式也頗為滿意,那種自我釋放的喜悅,使我欣然走過各種崎嶇坎坷的心路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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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時候,大姊外出求學是家裡生活第一次大變動,每次放假回家,全家盼望,幾個小鬼搶著到路口張望迎接,遠遠看她走來,大夥兒就嚷著向爸媽報告:「大姊歸來耶!」。
  爸媽會立刻出來探望久未回家的大姊,噓寒問暖極為親切。
  大姊口才很好,每次唸書唸到「口若懸河」,自然就會想到她。
  每次回家,大姊就會像說故事一樣,把她生活點滴演說給家人聽,我們小鬼似懂非懂,但也鴉雀無聲地聆聽她臭蓋,她是女主角,我們只是捧人場而已。
  總是在那時刻,父親臉上才會綻露平時難得一見的笑容。
  我們可以說只是捧老爸的場,「鴨子聽雷」無所謂,只要老爸這個「雷公」高興就好,大姊口才愈來愈好,我們的捧場不無功勞。
  我既羨慕又嫉妒,小時的志願無它,一心外出求學,並沒想過做啥大事、大官,只想放假回家老爸也像此刻一般,對我收起嚴苛的面容。
  離家那一刻,母女卻是「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的悽悽慘慘鏡頭,我們目送大姊到路口,大姊則是頻頻回首,直到轉角處揮別怔忡的母親和我們這群小蘿蔔頭。
  過兩年,二姊也外出求學,一樣的目迎目送,母女依樣是大姊時代的淚眼相送鏡頭重播。
  最不喜歡那種愛哭的重播鏡頭!
  二姊和大姊一樣愈來愈少回家,全家相聚時光愈覺珍貴,我們小鬼希望她們經常回家,因為她倆一走,我們目標更明顯,挨罵機會也更多。
  我向弟妹們發誓,以後一定經常回家,也一定會把悽慘鏡頭NG掉!
  弟妹們以英雄式的眼光崇拜我,使我很佩服自己,那時就已能「男兒立志出鄉關」!
  十五歲外出求學,父親送我到學校住宿,一路上嘀咕在外為人處世的道理,我心裡卻翔馳著:「很快就自由囉」。
  一直送到校舍前籃球場,爸才停止訓話,約半分鐘的沈默過後,父親喑啞地說:「大咧,在外背自家愛小心!」
  爸轉身離去時,大太陽把他短小精幹的身影壓縮得好渺小!
  沒有預期的興奮,竟是忍不住一股心酸,淚水不爭氣地沖破多年來被責罰也頑固封閉的淚腺,對著父親背影淚眼相送。
  就在那一刻裡,真正體會了朱自清「背影」後的感情世界。
  大熱天裡、大太陽底下,父親短小孤獨的背影,突然使我有「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沈沈楚天闊」的蕭瑟感。
  在剎那間的感動中突然成長,對父親的嚴苛,似乎也認同那是成長過程必經的歷鍊,「棒打出孝子」是老輩傳承的座右銘,只是我們彼此無法了解對方感受而已。
  我無法適應父親的管教方式,可用住校那天晚餐的感覺來形容--
  在家裡,幾乎每餐飯都在惟恐挨罵的食不知味情況下度過,每天從早開始躲父親,吃飯卻是必須碰面的難過時間,吃不下,還走不開,提心吊膽地一邊聽訓話,一邊等候幫忙收拾碗筷,老爸不說話的時候,更是暴風雨的前奏,使人更加難受。
  那天晚餐,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飯香,那時起,才知道吃飯原來是一種享受,我開始會經常有肚子餓想吃飯的感覺。
  長大後第一次敢向父親發言表示意見,就是提起此事,我抗議他每回在餐桌上訓話,使我視飯桌如刑案。
  「每日朝晨?閒到晚晡頭,食飯正有機會同汝等人講話嘛!」
  直到返鄉跑新聞後,老輩地方人士對父親讚譽有加,說他是「人格者」,對於他們如出一轍的評語,每每使我心胸翻湧一股激越之情。
  父親就像佇立一旁的大象,沉默地馱負著外力沉重的負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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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外求學,正是一償童年宿願。
  我說到做到經常回家,弟妹們照樣在路口等我,換我當男主角,「行路有風」,一股輕飄飄的感覺,爸也不再對我壞面相看,也會問我在外生活起居,我說話他們也會聆聽,那種感覺好好!
  離家返校,從媽手上接過車錢,就頭也不回地離開,到路口揮手時,儘管離情依依,卻影響不了我男子漢瀟灑氣慨。
  接連回家幾次後,爸竟然叫我放假應留在學校唸書,而我小時已有經常回家的宏願,豈可不徹底實現?
  直到有天晚上,突然聽到爸媽爭吵--
  「每禮拜歸來,坐車仔攏坐窮咧。」爸很不高興的語氣。
  「伊想歸來就隨在伊,俺天光日去借錢分伊坐車仔,?使汝操心。」媽哽噎為我求情。
  「汝卡會借錢,上一次車錢?係借好幾家才借到吤,俺不管汝,汝自家去想辦法。」
  爸的話如雷轟頂,因父親嚴肅,我從小就一直不敢向他要錢,總是找媽媽,媽是我的靠山,和大象一樣穩當。
  前幾次回家,返校前有時找不到母親,那時客運班次少,眼看著要搭的班車時間快到了,媽才從外面趕回來,心一急難免抱怨。
  上回更慘,竟錯過班車時間,眼看著返校已超過點名時間,一味怪媽耽誤我,媽眼眶噙著淚水說:「汝姐丈正歸來,伊?歸來?錢…。」
  沒聽媽說完,接過錢就往外衝,當時也沒管表姐夫有錢沒錢幹嘛,他有錢沒錢干我何事?
  現在才知道,原來媽每次在我返校前「失蹤」,都是為了幫我借車資,表姐夫有錢,我才有車資。
  那一夜輾轉難眠,從小至今,即使遭受任何責罰,我總會憋著一肚子氣,在朦朧睡夢中,把一切不愉快給忘記。
  那晚卻了無睡意,我知道過了那晚,將會很久才能再睡此床。
  第二天,當再接媽手中的車錢時,頓時覺得無比沈重!
  原來,姊姊與母親的「執手相看淚眼」,竟是如此這般悽苦情懷,真的竟是教人無語凝噎!
  「今晚晡應該?會超過點名時間…」媽一臉欣慰的表情。
  我不敢看她,接過錢就低頭離開。
  再到路口揮手時,看到全家目送情景,再也揮不掉心想NG的鏡頭、揮不出瀟灑畫面、揮不清矇矓雙眼的男子漢淚水,卻沉痛地揮別了往日幼稚情懷。
  那次以後,我比姊姊們更少回家,弟妹們沒忘記我曾許下的諾言,我的英雄氣魄被大打折扣。
  弟妹情長,奈何我已英雄氣短!
  「頭家」害人!如果不請人做工,我們不會沒車錢,一天工資,足夠我們好幾趟車錢。
  不過,也許就因那種生長環境,把我冶煉出察顏觀色、見微知著的超高敏銳度,使我得以倘佯於阡陌縱橫的各種社會環境,遊筆揮灑人生百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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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歲月的樣子,由許多工人求「頭家」,蛻變成「頭家」求工人。
  歲月再怎麼變,都無法扭曲人間摯情!
  鄰長「阿海哥」辦喜事,忽然當眾向我提起陳年往事:「以前大家卡窮苦,沒東西好食,『先生娘』蓋相惜,有好食的東西,像殺羊仔啦,都會喊俺等人去食。」
  我們經常窮得沒菜吃,媽總會叫我們去摘野菜度日。
  在國外飄泊歸來,一心懷念野菜草根香的日子,特地去摘野菜回味,外甥女問我摘「野草」做什麼?
  「小時候窮,沒菜時婆婆就叫我們採這些野菜下飯,現在採野菜,同時採擷童年坎坷的回憶。」
  外甥女秉性善良、感情豐富,聽我說完,竟一路默默跟著我,似乎感染了我們童年的悽苦情境一般。
  我們也難得有羊吃,總共才養了小羊兩參隻,宰羊,也就那二、三次,鄰居對我們的困境都「莫宰羊」。
  不過,那些羊都已經吃了三十多年了。
  歲月,「消化」不掉人間摯情!
  那天井上堆積的藥草,也堆積著一份厚重的人間摯情,推都推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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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媽平時最怕吵,但每回病痛時,面對前來探望的親友,卻反而精神奕奕地和他們談天說地,送藥草的鄰居,彷彿送仙丹一般,媽的病突然就好了許多。
  經過幾天治療,媽感覺口乾舌燥,想喝茅根茶降火。
  以前「茅屋時代」,茅草、茅根到處都有。
  現在「除草劑時代」,茅草幾乎已經絕跡。
  帶鐮刀往深山裡找,好不容易找到茅草,連拔幾株,才知道無法連根拔起。
  小時候,媽常煮茅根茶給我們當飲料,但是她竟然連茅根都沒叫我們挖過,小時欠學,現在活該白跑一趟,只好下山拿鋤頭。
  久未爬山,覺得疲累不堪,還到處是蚊子和有刺植物,使人厭煩!
  茅根愈挖愈多;花蚊子(客語:白線斑蚊)也愈聚愈多,成群結隊緊迫叮人。
  一邊挖一邊想:「以前可能沒這麼多蚊子吧?要不然媽怎麼會沒事兒就煮茅根茶給我們喝?」
  「一定分蚊子咬啊難耐咧?先搵藥仔。」
  剛進門,媽就遞了瓶樟腦油給我,使我為山上的想法臉紅!
  簡單一句話,就知道以前照樣有很多蚊子叮咬挖茅根的母親。
  我們喝起來「心涼脾肚開」的茅根茶,都是媽爬山流汗、餵蚊子吃(血)飯,真正所謂流血流汗煎熬出來的,我竟然到現在才體會到!
  如果不是這次挖茅根的親身體驗,香甜茅根茶裡蘊藏的無限親情,仍然會永埋大象山上泥土中。
  親情和友情,有時讓人一輩子都體會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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