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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山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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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時候,每當父母差遣我送東西給鄰居阿松伯夫婦,循著田埂路走呀走著,經過他們家前面那潭山泉水沖激形成的小湖泊,心裡就會油然而生不安的感覺,他們家的田埂總是比人家的狹窄,種稻子的季節,稍微不留神就會踩進濫泥水田中。
  「田唇(客語:田埂)係用來捉水(堵水),呣係(不是)分人(給人)行路耶。」阿松伯夫婦的田埂不是讓人當路走的,只是用來阻水分隔成一畦一畦的水田,田埂小可以多種一排稻子,他們仔細算過,多種的稻米夠吃將近一個月,豈能浪費?
  他家的田埂已夠讓我膽戰心驚,他們夫婦倆還經常不聲不響地突然就在附近冒出來,雖然臉上堆滿笑容,卻讓人感到渾身不自在, 就跟那幽深的潭水一樣,雖然那潭水不會害人,但總是害怕不小心跌進那深不可測的森冷水域。
  「賊古不時(時常)來偷東西,害俺(我)冇(沒)腳頭(鋤頭)好用,冇(不)注意做呣得(不行)!」他們用客語告訴我說,因家裡經常遭小偷,所以不得不小心防範。
  「結民黨政府來台灣論十年,賊古越來越多,又害俺瞎目」
  「汝愛死耶(妳想死啦)呣好(不要)亂講話!」
  「俺又冇(沒)亂講,頭擺(以前)日本時代冇賊古」阿松伯母生氣微微上仰的臉面向著陽光,一隻眼瞇成一條線,另一隻眼深陷進無窮的幽黑世界,陽光反而在那「光明之窗」留下陰影,因生氣而扭曲的臉譜令人望而生畏。
  「呣好講咧,會分汝(給妳)害死。」阿松伯大聲叱喝叫她別再說了,還說會被她害死,邊說邊驚懼地看著我,一個泛白凸出的眼球好像要向我飛射過來的樣子,使我感到顫慄難安。
  「呣使驚,細人仔呣會亂講話」阿松伯母生氣起來旁若無人地發牢騷,彷彿已忘了我的存在,阿松伯適時提醒,她雖然嘴硬說「不用怕,小孩子不會亂說話」,但也不敢再多說,嘆了一口氣,似乎就已完全把所生的氣吐盡,低著頭繼續挖蕃薯。
  看他們鋤頭被偷後用雙手當鐵爪挖蕃薯的可憐情境,不知要如何安慰他們,我也用小手幫他們挖蕃薯,雖然泥土很鬆軟,但塞滿泥土的指甲卻隱隱作痛。
  他們夫婦各有一隻眼睛是瞎了的,阿松伯左眼球翻白凸出往上吊,他太太的正好相反,右眼眶裡只有一個凹陷往下垂的窟窿,聽說是砍竹子同時受傷又沒錢醫治造成的,兩人笑起來都各有半邊不太相襯的臉,可是看到他們和藹可親的笑顏,總是滿心歡喜,而且會想起自己那次被竹枝打到眼睛,好幾天痛徹心扉的感覺,他們要如何忍受那種刺破眼球的徹骨之痛啊!
  阿松伯身材矮小,他太太卻比他高大許多,雖然看起來很不相稱,但讓我在小時候就有「遠親不如近鄰」的親密感。
  平時阿松伯在他老婆面前是不敢吭氣兒的,第一次看到他對著老婆大聲講話,使我感覺驚訝,而且他們講的話令我百思不解,大家都說他們眼睛是在一次砍莿竹時,兩夫婦同時被倒下的莿竹刺傷的,這和政府有什麼關係?
  「聽講汝等人(你們)目珠分竹仔刺到耶係呣係?」我實在憋不住,問他們眼睛到底是不是被竹子刺瞎的?
  「係啦(是的),係啦,莫問,汝大咧自然就知得,頭下(剛才)俺等人講介話呣好(不要)同人講,汝挖介(你挖的)蕃薯好拿轉去(拿回去)分汝姆嬤(給你媽)咧。」阿松伯母叮囑我不要跟人家說他們剛才說過的話,還說我長大就知道什麼原因,使我心裡留著一個大問號,在往後的成長歲月裡一直揮之不去。
  他們把我幫忙挖的蕃薯用大芋頭葉包好叫我拿回家,我當然是不肯的,拿回去一定挨罵,媽媽就是看他們窮困,經常叫我送東西給他們,每次他們還是會拿些自己種的東西讓我拿回家,我不拿就挨他們罵,拿回家又挨母親罵,說他家不好過,怎麼能拿人家的東西,有時拿回較貴的東西還要叫我送回去,還曾經有送來送去好幾回的事兒,明明送回他家的東西,忽然就像長腳一樣出現在我家某個地方,媽媽起初還會罵我偷懶不送回去,等那些東西再送去後又再出現我家時,媽就向阿松伯母隔空喊話:「按(這麼)貴的東西留起來拿去賣呀!」
  「賣呣(不)出去送汝等人(你們)食,汝莫棄嫌就好咧。」阿松伯母說是賣不出去的東西送我們吃,其實農作物時價大家心知肚明,有時母親送東西給鄰居時,也都是挑貴的時候自己捨不得吃的上等貨送人,讓我們小鬼看得猛流口水捨不得,但我們那庄裡的鄰居卻都是如此捨得---有捨有得。
  小時候聽老師解釋「豬八戒照鏡子,兩邊不是人」,就想到那句話用來形容我最恰當,我們兄弟姊妹都把送東西給鄰居當作苦差事,大家推來推去,最後都落在我這「男生」身上,小時候覺得很煩,長大後卻很懷念鄰居有來有去的親密日子,那真是一種經常把鄰居放在心上的最佳表述方式。
  他家的小孩學業成績不錯,每天朗朗上口的背書聲,遠遠地從百餘公尺外傳到爸媽耳朵裡,我們家的小孩就要跟著挨罵:「有聽到冇?阿松伯的細人仔(小孩)按(這麼)用功讀書,怪呣得(怪不得)人家成績按好,汝等人(你們)還不趕快去讀書!」
  後來聽說他們覺得那裡風水不好,急急忙忙搬去隔壁庄居住,不久他大女兒考上國防醫學院,那時在我們鄉下是非常不簡單的事,沒想到再過兩、三年,他那大女兒不知道為啥就瘋了,脫光衣服在外面遊蕩,阿松伯拿她沒辦法,不得不把她關起來。
  他家老二是我同學,我瞞著家人去探望時,阿松伯女兒的頭髮幾乎已被她自己揪光,慘白的臉上還沾黏著糞污,光禿的頭頂微微泛紅,不知是長癬還是頭部不舒服,她的雙手不停地搓揉著頭部,有時還似乎不死心地繼續拔除煩惱絲的動作,殘餘的頭髮不知是和食物還是糞便泥污糾結成條狀,衣服也已被她撕成條狀掛在身上,整個人和糞便、稻草混雜得不成人樣兒,有時扯痛「髮條」時,還發出淒厲的咿咿呀呀怪叫聲,密閉的囚室裡飄出一陣陣撲鼻惡臭。
  「做嘛介呣(客語:為何不)同伊(幫她)洗身?做嘛介呣同伊換衫?做嘛介?」去探望的鄰居和親朋好友千篇一律地疑問。
  「伊呣(她不)認得人,還會打人,實在冇(沒)法度,唉!」
  阿松伯凸出的白眼球和他老婆缺少眼球的黑窟窿,在失去笑顏的臉龐上顯得更恐怖,接連不斷地唉聲嘆氣,似乎永遠吐不盡鬱結胸中的煩悶與悲悽,去看過的親朋好友,面對那種令人不忍卒睹又愛莫能助的情景,除了自己也覺得多餘的慰問外,根本無法幫助他們,警察退避三舍,愛心團體敬而遠之,因阿松伯他們經濟情況不佳,根本無法把女兒送去給療養院照顧。
  「攏係(都是)結民黨政府來台灣害俺等人害到按悽慘」阿松伯母歇斯底里的一句話,使我感到震驚莫名,因為那句話已糾纏我多年,一直使我無法釋懷!
  「俺等人(我們)係講(如果)冇瞎目(沒瞎眼),就呣會(不會)害俺妹子(我女兒)變按樣(這樣)」阿松伯似乎已哀莫大於心死,完全不在乎我會不會講出去,他們二人意思似乎是說瞎眼和政府有關,他們女兒發瘋又和他們瞎眼有關,這真是教人丈二金剛摸不著的無厘頭。
  原來他們女兒大三那年有了孩子,鄉下人靦腆害羞吃苦耐勞和都市人落落大方優雅理智的特質最易互相吸引,無緣的親家也蠻誠意地到南部鄉下來提親,沒想到被他們夫婦二人都是獨眼龍的初次印象嚇壞了,他們好心解釋瞎眼的原因,更是讓無緣的親家像怕被鬼纏身一樣逃回台北音訊全無,就這樣破壞了一樁美好姻緣,女兒承受不了打擊,竟然就變成這副瘋顛模樣兒。
  「汝等人介目珠(你們的眼睛)聽講係自家(是自己)倒(砍)竹子刺著耶(的),同(跟)政府有嘛介(什麼)關連?」
  「俺等人(我們)倒竹子刺著目珠本來愛去分(給)醫生看,下隻屋(下面那家)政府官員講偷倒(砍)竹仔會分山林(被山林管理所)扭(捉)去關,俺等人呣敢(我們不敢)去看醫生,就變瞎目咧」
  原來颱風吹倒他們屋旁山林公地的莿竹壓到屋頂,因為我們庄上曾經發生砍莿竹被山林管理所循聲捉到法辦的前例,他夫婦倆砍竹子怕太大聲被捉,由阿松伯母扶著以免撞擊地面發出巨響,沒想到莿竹太重,阿松伯母撐不住而被壓到,阿松伯衝過去幫忙,倆人同時被竹枝刺傷眼睛,卻害怕被山林管理所送辦而不敢去看醫生,他們幾乎是用哭訴的方式,說出夫婦倆當時深沉掙扎的痛楚。
  「汝等人自家(你們自己)愛聽伊亂瀉(亂說)」我不清楚是不是有這麼嚴重,但還是氣憤地幫腔。
  「汝冇聽講(你沒聽說)下隻屋政府官員做保防官,隔壁鄰舍(鄰居)聽『拉機唷』聽到大陸電台廣播,就係伊報分(給)政府扭(捉)去關,俺等人呣敢(我們不敢)再住山下,趕快搬出來外背(外面)」
  依稀記得小時候一位鄰居家裡難得買了一台收音機,四十年前的收音機是寶貝,他經常開得很大聲,說好聽點兒是讓大家分享,其實應該也有點兒炫耀的意思,隔壁的政府官員很不高興午睡被他吵得睡不著,數度向他抗議爭吵,那時大家根本聽不懂國語,更聽不懂什麼是大陸電台廣播,那位政府官員兼任保防官政工業務,據說就是用收聽共匪廣播、通匪叛國罪嫌向上級呈報,而把鄰居扭送法辦,他還三不五時神經兮兮地向親友透露他有權把人送辦,招惹到他就會被捉去關,他還會記功、還有獎金可拿。
  原來阿松伯搬到隔壁庄另有原因,就是在聽到那件事後,想到當初眼睛被竹枝刺傷時,那位政府官員也曾說過砍竹子會被捉去關,他們心裡害怕被檢舉拿獎金,所以事先也沒驚動鄰居,匆匆忙忙倉皇搬走,這真是令人心情沉痛的告白,控訴白色恐怖的一段扭曲坎坷地心路歷程!
  在成長過程中,曾經在很多個夜裡,被迎面而來尖銳竹枝刺破眼睛的夢魘驚醒,有時夢到眼球一凹一凸兩個疼痛扭曲的臉譜,在那惡臭的窗口,望著女兒手上抓著剛揪下來的髮條凝視,光頭上被扯破頭皮的地方流淌著泛黑的鮮血,滿地卻是一張張被他女兒撕破的鈔票,兩夫婦和女兒同時哀嚎,那真是令人永生難忘的錐心刺骨悲痛!
  隔了好多年,在一次訪問一家精神療養院時,無意中發現存在於台灣某些角落的「法外安樂死」秘辛,有些精神病患竟被用「患者可重新投胎做正常人」的藉口「意外死亡」。
  有些家屬把精神病患者以數十萬元「賣斷」給精神療養院照顧,過不了多久患者就莫名其妙死了,根本不會有人去追究那些人的死因,因為任何正常人的死因,都不適用於那些不正常的患者,所以有些療養院反而喜歡變相「買斷」他們,沒多久患者就會意外死亡,包括家屬在內,大家都還認為對患者是一種解脫。
  聽到台灣有那種「掌管人間生死簿」的地方,腦海裡立即鮮明地呈現出一幕幕兒時夢魘,如果夢境中被撕破的滿地鈔票,能讓阿松伯把女兒送去那種精神療養院,他們如獲知女兒「安樂死」,也會發出令人心痛的哀嚎吧?
  阿松伯一家人的「窗」,都是被專制政府封閉框死,而使他們陷入永世黑暗的囹圄中,他們像女兒一樣被禁錮囿居於狹隘的空間裡,在還沒看到窗外一片綠色光明大地之前,就已被整得不成人樣兒。

陳水扁總統頒獎, 典禮隆重

陳水扁總統頒獎後與全體得獎者合影

國家文化獎國寶級大師葉石濤評審黃山高為第一名, 他在貴賓休息室還當著其他得獎者面前, 批評另二位評審太年輕, 對本土文化認識不夠, 奈何其他評審不仔細閱讀客語, 本土文化不夠落實!


陳水扁總統函謝「黑暗之光全國文學獎」得主

(記者黃世暐/旗山報導)內政部和高雄市舉辦全國性「黑暗之光文學獎」,陳水扁總統極重視該項攸關殘障者生活與故事的文學獎,除親自頒獎外,得獎者昨並收到阿扁向得獎者對文學創作真誠付出的感謝函,相信因得獎者的投入,文學會在黑暗中散發更大的光與熱。

阿扁說當他親手將這份榮耀送到得獎者手上時,內心更有著難以言喻的感動,長期以來,得獎者對弱勢朋友付出愛心與關懷,用文字來詮釋對他們的深刻體會,獲殊榮誠乃實至名歸,他對得獎者在文學領域所投注的生命與熱情,代表政府及全體國人致最崇高敬意與謝忱。

阿扁說他自擔任公職後,經常有機會接觸身心障礙的朋友,也了解在每個人背後,都有著諸多刻骨銘心的生活點滴與感人故事,然而,阿扁也認為,身障者的身體雖然不便,但真誠的心依然飛翔,依舊能透過豐富的想像,使得妙筆生花,彩繪出撼人心緒的作品,一如總統夫人,縱使長年受制於軀體的折磨,但她豁達、開朗的心,始終是清澈明亮,成為鼓勵、支撐阿扁帶領台灣人民積極向前的最大動力。

阿扁指稱,文學創作往往是人類心靈與智慧的結晶,所呈現出來的感動與感通,也常能超越理論的鋪陳,並成為大家生命中最深沈的記憶,生命看似平凡卻不凡,去除了浮華誇飾,我們才能看到內在的可貴。在人生的旅途上,或許黑暗總是多於光明,甚或漫無邊際,難以摸索,然而,只要在黑暗中有一絲亮光,就足以驅散不安與恐懼,引領我們繼續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