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六月作品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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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 邊 浣 衣


  洗衣,對鄉下婦女來說,只是諾多家事農事中的小事一椿,大多數女人家都是利用晨間做完早餐後,匆匆扒兩口飯,就挽著一籃子 (或盆子) 髒衣服到家附近的圳溝仔去洗。洗好衣服,接著就到田裡打拚,這才是一般莊稼人家不分男女的主要活兒,所以鄉下女人通常都是從早忙到晚,像陀羅打轉一樣。我們家能分擔家務的有母親、大嫂,再就是我。那時,我還在讀中學,我因為是家裡最小的,書讀得比兄姊們多,但課餘時間仍大部份用來幫忙做家事農事,不得享有「特權」,洗衣,就是我常做的活兒之一。
  有兩條小圳溝行經我住的小村子,水流不徐不急,水質也還清澈,很自然地,這兩條圳溝就成了村人的洗衣場,不過,由於地勢關係,能以大石鋪設出來的「洗衣座」也是有限的,早到場的先選位,後到的只能選到比較「下游」的 (得接洗上游漂洗過的「二手」水) 或石頭不夠平整的洗衣座,甚至「座無虛席」時,得在一邊等到有人洗好讓出座位來。
  除了這兩條靠近村子店仔頭的圳溝,離村子稍遠的農田處還有兩三條田溝也被闢出幾個洗衣場,不過由於人有湊熱鬧的習性,那幾處洗衣場通常顯得較冷清,相較之下,店仔頭這邊的洗衣場就經常鬧熱滾滾,形成爆滿的情況,而願意在一旁等空位的婦人家大有人在。
  那時與父母同住的有大哥兄嫂、我及大哥的幾個小蘿蔔頭,每天換洗下來的衣服也相當可觀。莊稼人家換洗下來的衣服,是真正的「髒」衣服,不管大人的小孩兒的,除了汗臭外,通常還都沾了一身污泥,衣料又都是經穿耐洗的那種粗布,像卡其料,一經過水就直挺挺的,我最怕洗這類衣料的衣服了。為了洗這種難以搓洗的衣服,除了帶肥皂外,還要配置一根擣衣棒「輔洗」,先把每件衣褲沾過肥皂,再回頭一件件搓洗,大件頭的布料又粗的衣服不易用手搓洗的就得用擣衣棒又敲又捶一番,李白「子夜秋歌」詩中的「長安一片月,萬戶擣衣聲」,那意境,我想用過擣衣棒捶洗過衣服的人最能心領神會了。
  我大多時候到店仔頭的圳溝洗,有時也到村外的小溪洗,如果遇到枯水期,這幾條圳溝都乾涸了,就得遠征到西邊一條鄰近墓埔仔的大圳洗,那時水圳的水也所剩不多了,形成幾窪死水,衣服就很難說洗得乾淨了。在水源充足的時日,利用溪水漂洗衣物,感覺很舒爽,就算沒佔到「上游」的座位,處於下方洗「二手」甚或三手四手水,因為水流活絡,上游漂下的肥皂水一忽兒就流走了,眼前的流水總是清澈見底,而佔上風的人通常也很有道德心,如果要洗的衣服中夾有孩兒便便之類穢物的,她們一定會把那些衣物先在下游末座處漂洗一下,再回到原座位洗淨。所以,在溪邊浣衣,衣服保證洗得乾淨無比。
  溪邊的洗衣場,無形中也成了村婦特有的聚會場所,許多張家長李家短的故事在這裡迅速傳播開來,在這裡也可以聽到一些黃色笑話。女人家講起閨閣中的「趣聞」,有時也蠻「豪放」的,常聽得未婚女子粉頰緋紅,噤聲不敢言語。較年長的婦人家看講得不像話了,就會笑罵著 :「要死了,妳們這些查某郎,沒看這裡還有些個未出嫁的查某囡仔,真是要教壞囝仔大小哦。」大家哄然笑笑後,也就把話題轉了開去。
  洗衣服,對我來說只是一種責任,談不上好惡,對我來說也不算是太辛苦的工作,比起要在田地彎腰駝背地施肥除草,日曬雨淋的,洗衣算是輕鬆得多的活兒了。比較難受的是冬天洗衣服,雙手常被泠冽的溪水凍得僵硬,冬季穿的衣服又特別厚重難搓洗,洗好要扭乾更得使出吃奶的力氣,有時特別大件的得請旁人幫忙使一下力,這時才會覺得洗衣服是件苦差事了。而那時民生物資缺乏,還沒有聽過「護手膏」之類的保養品,雙手或粗糟或細嫩,由不得自己,只能由著大自然之神來護持,那時年輕,粗糟乾裂的雙手,一經春風照佛,就又自然回復到細柔的本質了。我還記得當年我們一位女導師,要我們全班女生把手伸出來,她用手指一個個捏捏我們的手掌,藉以「鑑定」我們是不是幫忙做家事,當摸捏到我的手時,她便「判定」我是不做家事的一類,說我的手肉太柔細了。我想那時大概又是春天了,面對這位受日本教育,常勸導我們在家要多幫母親做家事的導師,我竟有點百口莫辯的委屈,我很想告訴她我做的家事才多著呢,我希望她到了冬天時再捏一次我們的手看看,那時她當不會再判我是不做家事的人了。
  多少年的往事了,自從我負笈台北讀大學後,我也告別了在溪邊浣衣的歲月。如今洗衣服都由洗衣機代勞了,儘管人工浣衣是件費力氣的事,溪邊浣衣也絕不如想像中的浪漫,但我還真懷念那段有苦有樂,充滿人味的浣衣歲月。

( 原載 85.04.06 中華副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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