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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 罰 的 故 事

  最近人本基金會公佈一項調查,百分之九十八的國中小學有體罰現象,百分之八十四的學生有被體罰的經驗。
  以我個人經驗而言,在十二年的中小學學生生涯中,老師體罰學生讓我印象深刻的不算多。讀小學時,同年級不同班的一位級任導師很會打學生,排隊時,我看著他拿竹枝朝較不聽話的學生在頭上猛抽,當時小小年紀就覺得這老師很「壞」(兇),雖時隔四十年有餘,我仍清晰記得他那股狠勁及他生氣的面容。讀五、六年級時,我們的教導兼數學老師,也很會修理學生,我們的考試分數每掉一分,小腿肚就得挨一下竹棍,名為賞金條。我好像屬於「欠揍」的一型,開始常考得不理想,被修理過幾次以後,不管筆算或心算,似乎突然開竅般進步神速,每當他在講台宣佈我是班上第一名時臉上總是露出一股得意之色,好像我是「不打不成器」的最佳樣板。
  他雖然也很「壞」,不過他修理部位不會超出小腿肚子也算是有所節制的。
  讀高三下時,因聯考分組而與男生合班,班上有幾個哥兒型的「問題」學生,有一次考試時,其中一名學生作弊被監考老師發現,糾正他時對老師不禮貌,結果當場這位老師就對他拳打腳踢起來,場面相當火爆,我嚇壞了,匆匆把試題答完顧不得再檢查一次就趕快繳卷離開教室,之後每想起那場景還心有餘悸(當天的日記特別記載此事),當時也對這位老師的狠勁不很認同,還擔心他走出校門會遭到這名學生報復,因為大家都知道這名學生也不是好惹的。
  我以為這位老師算得上是「狠角色」了,豈知聽了我初高中同窗至今仍是好友的美金陳述一個讀小學時被體罰的故事後,才覺得比起美金這位老師來,他竟又「不夠瞧」了。
  都已是四十餘年前的往事了,美金回憶起來都還淚流滿面,我這聽故事的人也不免跟著紅了眼眶,簡直難以置信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
美金讀小學四年級那年,換了一位年輕的級任導師,塊頭很大,起碼有八、九十公斤。開學第一天,參加朝會時,美金當班長,站在隊伍最前頭。突然,後腦勺被一個重擊,小小的身子挺不住,踉踉蹌蹌的向前衝出十幾公尺,差點就撞到司令台。美金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拳打得天旋地轉,兩腿抖個不停,身體站不穩左右前後的晃,低首忽見一雙穿著晶亮皮鞋的大腳往她前面一站,兩腳就直楞楞踩在美金抖個不停打著赤腳的腳板上,八十幾公斤的重量對一個十歲孩子而言有如泰山壓頂,美金不覺發出一聲長長的哀嚎。「乞食婆,我就是討厭你們這種瘦赤(窮)查某。」這位老師在下過馬威後用台語把為何修理學生的緣故透露了一下,原來貧窮也算是一種「罪過」,那天美金穿得有點破爛,黑裙子已洗成了灰白色了。
  從此,不只美金,班上其他窮苦人家小孩,每天至少可找出五個以上的理由被這名老師餉以棍棒及「乞食婆、瘦赤查某」等穢語的謾罵,由於美金是班長,受的罪比其他同學還多些,教室突然成了煉獄。然而年紀小,只懂得怕老師,並不敢有任何反抗,挨了打罵後對老師仍得必恭必敬,行禮如儀。
  美金的數學程度尚可,這名老師卻當她是天才,新的課還沒有教,就叫美金到黑板前面,「妳是班長,把這題解出來給大家看。」美金解不出來,老師惱了,抓起美金的頭開始像搗蒜般的撞擊黑板,常常美金不知道是怎麼走回座位上的。上數學成了一種夢魘,從此美金對數學這科產生莫名的恐懼感,直到高中,這種恐懼感仍深植在腦海中,卻除不掉。
  默默的承受著一學期的苦難,美金沒有向誰訴過這個苦,只是納悶何以過去每位老師都當她是班寶般的疼惜著,換了這個新老師她就成了那樣討人嫌的孩子,除了家裡窮,她覺得沒有什麼地方不如人家,也從此把「窮」當成是「見笑」的事,對外絕口不談她的家境,老師打她時她也只咬咬牙,不再流一滴淚。
  四年級下學期,有一天這名老師請假,請一位衛生老師(是這名老師追求的對象)代班,前一天就先向全班同學警告再三:「乖點,否則回來有得你們好看的。」由於平日孩子們處在他的威嚇之下,精神緊繃,因此他不在,孩子們也暫時忘卻老師的告誡,如脫韁野馬,秩序失控,別說班長管不住,那位代班的女老師也管不住,自然,她會把代班情形一五一十告知這名老師,這下可好,他又找到一個痛快修理學生的藉口了。
  首先,班長被叫到面前問話::「昨天秩序好不好?」
  「不好。」美金自然不敢說謊,怯怯的答,也知道一場大難即將臨頭。
  「啪!」一根棍子結結實實的敲在腦門上,頓時血流如注。「妳當什麼班長,為什麼不能維持秩序?」說完,就又脖子、身體、手腳隨興亂打一陣。接著,一個個學生叫到面前,問他與誰說過話,把學生講出的同學叫出來一起挨棍子,而班長每回都得陪著挨打,足足打了一個上午,打斷了十幾根棍子,直到第四節下課鈴響時才終於收了手,結束一場浩劫,孩子們哭成一團。美金沒有哭,咬著牙挺著,還默數著總共被打了兩百八十幾下,頭上的傷口已為血塊凝住沒再湧血出來,但身體其他部位則已到處烏青,遍體鱗傷,脖子腫脹得不能隨意轉動。
  美金回到座位,默默的拿出布巾把書本包好,走到老師面前,行了一個禮,說:「老師,以後我會把你的孩子打回來。」說完走出教室,沒有回頭,逕往家裡走回去。後面則傳來該名老師的狂笑及吼叫:「哈!哈!憑妳,也會有機會打我的孩子,妳想當老師,好,我就等著妳,哈哈!」美金走出校門,還可以聽到那名老師的狂笑迴聲。
  迨踏出校門,美金終於如大夢初醒,一路放聲痛哭回去。路人看到她這副血跡斑斑全身是傷的模樣,都嚇得尖叫起來,猛問怎麼回事,有人騎著自行車飛奔至她家告訴她父親:「順泰仔,妳家美金不知怎麼了,全身是傷,快出來看啊!」
  父親出來,看到女兒這付模樣,也受到驚嚇,迨知道原委,從未在子女面前流淚的父親,也不免痛惜的流下眼淚來。那天下午父親帶著她到學校想找老師問個道理,豈知那老師似已知美金的家人會來,守在校門外,一見美金父女到來,即對著父女吼罵三字經,父親是位老實古意的莊稼漢,知道自己招架不住,即帶著女兒到學校附近一個派出所報案,警員見狀也不免搖頭,作筆錄之餘,要父親帶女兒去省立醫院驗傷。美金記得去醫院驗傷時,那些醫護人員看她這身傷,都滿心悲憫,簡直不敢相信是出自一位為人師表的教師之手。
  隔天,美金去上學,她很勇敢的走到老師面前:「我們已報了警,以後你再敢打我一下,我們就要去告你。」此後,美金沒有再喊這個老師一聲「老師」。美金被體罰重傷的消息傳遍全村,引起學生家長一致公憤,還開里民大會加以譴責。那個欺善怕惡的老師果然收歛了些,美金此後沒有再挨打,但師生關係也從此形同陌路。
  美金的課業成績則受到不公平待遇,這倒也不意外,她每次考第一名,成績單都變成第十一名,她從讀小學開始,年年得到的獎狀無數,貼滿了牆壁,只有四年級一張獎狀也未得過,直到升五年級換了一位級任老師,才又恢復往日風光。
  這個老師虐待學生事件的傳聞仍不斷,村裡有位士紳看不過去了,運用了一些手段及關係,終於在美金升六年級那年,那名教師被調到一個比較偏遠的小學。他離開時,學生家長輪番買了長串的鞭炮到學校去放,一整天鞭炮聲不絕於耳。
  「當老師」無形中成了美金上進的原動力,在家庭經濟極端困難情況下,美金從大學畢業。尚未正式踏出校門,家鄉已有三所學校的聘書等著她,那時她在台北也考取一份符合自己興趣待遇也不錯的工作,不過在父母頻頻催促下,她終於選擇了返鄉教書,畢竟她沒有忘記過十二年前的「誓言」,她要當老師,如果有機會,她也要讓那個曾經讓她吃過不少苦頭的老師的孩子嚐嚐棍棒的滋味,她有足夠的選擇機會,雖然這麼多年過去了,她仍餘恨未消。
  她把這番經歷誠實的告訴其中一位熟識的校長,校長很了解她的痛苦,卻開導她不妨以另一種角度來看待這件事,說如果不是這個老師如此對她,以她升學之途的坎坷,她升學的意志是否有足夠的驅策力來支持?她今天是否能當老師?好好思量一下,也許可以用一種較健康的心態來從事教育工作。「如果妳想通了,甚至可以帶點禮物上門去告訴他妳即將為人師,讓他知道當年鄙視妳是一種錯誤。」校長說。
  美金果然聽校長的話,帶著一籃水果去看這個曾經令學生喪膽的老師,她仍不齒這個老師的行徑,但她要讓他知道,她終於當了老師了。不過,她也終於想開了,且暗自期許自己,要以愛為基點執起教鞭,不會把這老帳算在無辜的孩子身上。
  美金在家鄉教了數年書,結婚後,轉至夫婿的家鄉任教,教學績效卓著,從不無故怒責學生,還暗中資助清寒學子,深受學生愛戴。民國八十六年由縣教育局遴選為優良教師代表,到省政府接受表揚,她的獲獎,可說實至名歸。
  聽了美金這個被體罰的故事,內心悸動不已,亦深受感動,謹以本文向老友表示敬意,也期望教育單位在遴選教師時,多注重教師個人品德及修養,儘量減少不適任教師,以免戕害無辜的小心靈,畢竟我們不能期望每個學子都能有像吾友美金這種超人的毅力,能忍人不能忍,這畢竟不是件容易的事。

(原載 88年12月16及17日 青年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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