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六月作品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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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 姊 的 約 會

  那年,我十歲,對許多事都似懂非懂的樣子,尤其是有關男女「亂愛」這回事(大人其實說的是「戀愛」,小孩卻誤聽成「亂愛」)。有一天,當我發覺阿姊在「亂愛」時,內心突然覺得若有所失.......

  那天,我放學回到家裡,屋內只有阿姊一人,正在做裁縫。她好像已經等我很久似的,一看到我,沒等我放好書包便把我叫住說話。
  「阿玉,我給妳兩角,晚上妳跟我做伴去一個地方,但不能講給人知。」阿姊把聲音壓得低低的,很怕被人聽到的樣子。
  聽到有兩角好賺,我眼睛都亮了。兩角,我要撿多少破玻璃才賣得兩角啊! 而有了兩角,我也可以買好大一包烏梅仔了耶,就是阿枝,那個醫生的女兒常常請我吃的那種會引人流口水的烏梅。然而她每次只請我吃一粒,頂多兩粒,其餘留著自己吃,害我經常看著她還在吃時,在一邊猛吞口水。這下好了,有兩角,我只要花一角,就可以買一大包吃個過癮了。不過,阿姊要我跟她做伴去哪裡呢? 以前她也常常找我跟她做伴去什麼地方,從來也沒有給過我一角,這次她卻說要給我兩角,還不許我講出去,聽來怪嚇人的。
  「姊,跟妳去哪裡啊?」我不安的問。
  「去伯公廟。」
  一聽是伯公廟,我不覺睜大著眼睛說:「晚上去? 驚死人了,那裡有很多蛇耶。」
  阿姊說的伯公廟,離家倒不遠,但卻座落在一大片水田中間,旁邊有一條田溝,雜草叢生,我常牽牛到那兒吃草,也常看到大蛇小蛇在草叢裡竄來竄去。我最怕蛇了,因此阿姊一說晚上要去的地方是伯公廟,我便覺得要賺那兩角錢似乎並不比撿破玻璃輕鬆哩。
  「那些都是草尾蛇,草尾蛇是伯公養的,不會咬人,有什麼好驚的?」阿姊好笑的說。
  「晚上去伯公廟做什麼呢? 拜拜不是都在早上或黃昏的時候嗎?」我仍不解的問。
  「不是去拜拜,是去跟一個人講講話。」
  「跟誰?」
  「王先生,就是常常畫圖給妳的那個軍人啊。」阿姊一面不停的踩著縫衣機,笑笑的,看起來很美麗。有人說我們這個村裡那位里長伯的女兒阿美生得最美麗,我覺得阿姊也不輸給她。
  「噢! 是那個阿兵哥哦。」我突然若有所悟般。原來那個常常來找阿姊改衣服,長得很緣投對人很有禮貌的阿兵哥跟阿姊要好,也就是大人說的在「亂愛」了。怪不得,他常常帶饅頭或糖果給我吃,畫美麗的圖畫給我,很喜歡我的樣子。他還畫很多花鳥圖給阿姊當做繡花的圖樣,另外也畫許多穿著古代服裝的女子,還有風景。阿姊把比較喜歡的在她靠縫衣機的那面牆貼了一牆,其中有一兩張是阿姊自己畫的,阿姊的圖也畫得不錯。有很多阿兵哥來找阿姊改衣服,我都對他們愛理不理的,只有這個叫王先生的我還喜歡接近他,自動找他替我講解功課上不懂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很會畫圖的關係,因為我自己也喜歡畫圖。現在聽阿姊說晚上要在伯公廟會面的人就是他,我不覺不安起來,內心若有所失,阿姊亂愛了,阿姊要嫁人了嗎? 她就要嫁給這個阿兵哥了嗎?
  最近常常有媒人婆上門來給阿姊做媒,對象有城裡的生意人,也有山裡的種田人,更還有遠從北部來看阿姊的。實在說我很不喜歡那些媒人婆,主要是我不喜歡阿姊太早嫁人。因為家裡有個喜歡罵人的阿爸,阿嫂又不喜歡我,愛找我麻煩,偏偏阿母耳朵重,心中感到不快樂時只能跟疼我的阿姊訴說一下。就是為了這個原因吧,我常常害怕阿姊會突然離開我。她要是嫁了人,我可怎麼辦呢? 往後誰來護我呢? 於是私心裡總希望那些媒人婆的媒說不成,這樣阿姊就不會那麼快嫁人。可是,現在阿姊卻跟那個阿兵哥亂愛起來了,好像聽大人說過,男女生亂愛就是表示他們要結婚了,還說這是原子時代,男女生可以自由亂愛,然後結婚,不必透過媒人婆做媒。想到了這裡,我不覺悶悶的問道:「姊,妳要嫁給那個阿兵哥嗎?」
  「沒有啦,不要亂講話,這件事絕對不能說出去喔。」阿姊又一次叮嚀著。
  「可是,阿爸知道了會把我們打死。」我擔心的說。平時那麼多阿兵哥來家裡,無非是找阿姊改衣服,或有「公事」,阿爸倒也不說什麼,然而若是叫他知道了他的女兒晚間去跟阿兵哥會面,他是不會放過我們的。當然這也不是單指阿兵哥啦,阿爸其實對軍人毫無成見,他不但答應把家裡的客廳借給他們(衣領上戴有槓槓的,也有戴梅花的)定期開會用,還收了一個舉目無親的年輕的「伙頭軍」(阿爸賣菜時認識的)做客子(義子)呢。
  我擔心他會打死我們,那只是因為他對子女管教很嚴,是不會允許女兒跟大男生私相會面的。
  「阿添叔家取新婦做好事,找阿爸去幫忙,今天晚上不會回來,阿母說的。我們去,早早回來,不會有人知道的。」阿姊說,一點都不害怕的樣子。
  「噢,........」我漫應了一聲沒再說什麼,便去做功課,心裡也說不上是不是放心了。

   晚上吃過飯,洗過澡,阿姊仍跟平常一樣穿戴,並沒有特別打扮。她帶著我像去串門子般的走出家門,這種事很平常,所以也沒有誰問我們去哪裡。
  我們走過一條暗巷,再轉向東邊的牛車路走去。天空好暗,沒有月亮也沒有半顆星子,有風,沿途竹子被風吹得「乖 -- 乖 --」作響,有點嚇人,很怕有什麼魔神仔會突然跑出來。天氣不冷,我卻打了幾個冷顫,很想轉回去,卻也沒有說出來。 我緊挨著阿姊走著,一隻手插在裙袋裡,指頭緊緊捏著吃過飯後阿姊便塞給我的兩角錢,一定就是這兩角錢在作怪,我才沒說要轉回去的吧?
  我跟著阿姊一路無語的走到村子邊緣,突然一條人影從竹叢隱蔽處閃了出來,用國語輕聲問道:「是蓮妹嗎?」
  心裡正有點發毛,這突如其來的聲音把我嚇得往後退了一步,阿姊用手緊攬著我,同樣用國語對著那條人影說:「怎麼你在這裡,嚇人一跳。」
  「我在這兒等著接妳啊!哦,妹妹也來了。」
  「晚上嘛,我找她跟我做伴好一點。」阿姊說,一面拉著我向前走去,阿兵哥在一邊跟著。
  不知怎的,以前我見到這個阿兵哥並不覺得他討厭,甚而可以說有點喜歡他,可是今晚我卻莫名其妙的對他懷起敵意,處處表現得不妥協,裝模作樣起來。
  當我們走到一座小小獨木橋邊時,阿兵哥很輕巧地便跨越過去,然後伸手拉了阿姊一把,再要拉我時,我拒絕將手遞給他。
  「我自己可以走過去。」我粗聲粗氣的說。
  「小心哦,只有一根木頭不好走哦。」他的語氣溫和如故,仍然伸手想拉我一把。
  我依然不領情,還故意把手掩在背後,嘟著嘴。阿姊常說我生氣時,嘴巴準能掛兩斤豬肉,不好看,叫我不要常生氣。此刻我偏要生氣給他們看,就是阿姊要來拉我,我也不願把手伸給她。阿姊這才無奈的說道:「就讓她自己過來吧,她常來,沒關係的。」
  過了獨木橋,走不多遠便來到伯公廟。伯公廟很小,廟內除了神龕外,僅夠一兩個人容身,廟前有一方紅毛泥鋪成的平台,也很小,每邊大約只夠兩三個人排排坐。廟邊有一小叢矮灌木,不算隱蔽,但由於天色很暗,除非有人向這邊走過來,否則倒也不怕會被發現這兒有人。
  阿姊與那個阿兵哥並肩坐在正前方的平台邊邊上,我倒還知趣的獨坐在另一邊。坐定後,阿兵哥從口袋掏了一把糖果給我,我不肯接,轉由阿姊硬塞在我手上,我也只拿著不想去吃,只顧呆呆坐著,一會兒支頤,一會兒交臂,很是沒趣。
  夜色漫漫,四周寂然,唯一可以聽到的就是青蛙的嘓嘓聲和肚猴(蟋蟀)的唧唧聲交錯鳴唱著,還有就是阿姊和阿兵哥的說話聲了。他們輕聲輕氣的,說些什麼我倒不曾拉著耳朵聽,想聽也聽不太懂,不過眼睛卻不時向他們那個方向瞟去,像防著什麼。我自然還不懂男女間情愛這回事,潛意識裡只是怕阿姊被人「欺負」,因此自思有「保護」她的責任。說什麼她還是我最愛的阿姊啊!
  時間過得似乎比平常慢很多,平常這時候大家也沒什麼事做,大人也許坐在屋裡,也許搬幾把板凳在禾埕上坐著納涼講古。小孩子就在一邊玩著遊戲,功課多半放學後趁天色還亮著就做好了。玩的遊戲以踢洋鐵罐最有趣,做「鬼」的常常會被整得一面流眼淚,一面還得沒命的去撿回被人踢得老遠的洋鐵罐,往往才撿回放在圈定的所在,待去抓別的替死鬼時,鐵罐又咕咚一聲被暗處閃出來的冒失鬼踢得不知去向。這遊戲實在太好玩了,此刻阿珠他們大概正玩得起勁吧,我卻坐在這裡發呆圪這樣想著時,我的手不覺又在裙袋摸索把玩起那兩角錢來。
  我的眼睛仍三不五時向一旁的他們瞟啊瞟的。開始倒也沒看出什麼異樣,可是過了一會,我瞄到他們好像調整了坐姿,阿姊背靠著阿兵哥的胸膛,阿兵哥則用手環住阿姊,還不時把臉埋在阿姊的長髮裡說著什麼。呀!他們怎麼可以這樣不知見笑!像這樣給人家看到,那不是羞死人嗎?我心裡可真生氣了,我應該想辦法「分開」他們。
  我想起來,有時我們小孩子如果有不規矩的舉動,大人又不便出言制止,不是用眼睛瞪著我們,就是用假假的咳嗽來暗示我們要守規矩。此時天那麼黑,就算我「敢」用眼睛瞪他們,他們也未必看得見。於是我便像得了急驚風般的突然咳個不停,聲音乾乾的,自然可以聽出其中的誇張成份。嘿!這一招果然奏效,他們回復了原來排排坐的姿勢了,阿姊還關心的問我怎麼了呢。
  我不吭聲,他們便又繼續說著話兒。只是說著說著,剛才那令我生氣的一幕又重現了,我又再度以乾咳來表示我的不滿,他們便又分開些,後來我好像聽到阿兵哥向阿姊說:「妳帶了個好--來。」好什麼我沒聽懂,沒聽說過那兩個字。
  只聽阿姊回答說:「我就知道你不夠老實,所以把她帶來了,她很精,你可不要小看她哦。」阿姊說完,他們一起笑了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實在坐得有點不耐煩了,也有點睏了,不時打著呵欠,聽到前方不遠處也傳來幾聲蛙叫時,我無聊的拾起幾粒小石子,很不痛快的朝田裡甩去。他們究竟還要講多久啊?早知道這麼難挨就不來了。就在我大感不耐時,我又瞄到他們不老實了,這回他們甚至嘴對嘴的親了起來,太不知見笑了,我再也不能坐視下去,決定用剛才想到的方法嚇嚇他們,於是我倏地站了起來,口裡並嚷著:「有蛇!」
  由於聲音太尖了,他們同時一驚,跳了起來,同聲問到:「哪裡?」
  我很想笑,但忍住了,沒事般的說道:「姊,我要回去了。」說完,顧不了阿姊在後頭「阿玉!阿玉!」的喊,我已朝著回家的路上快步的走了。
  「阿玉,妳怎麼了嘛?」阿姊從後面趕上我,把我的手緊緊牽著。
  「時候還早,我送妳們回去。」阿兵哥也趕了上來,說道。
  「我看不必了,你直接從這裡回營去吧,再見!」阿姊說。
  「再見!走好哦。」阿兵哥說,留在原地目送我們離去。
  夜色很快就把我們每個人吞了進去,誰也看不到誰了。

  走回村子,看到還有很多人沒有睡,時候的確還不太晚,在伯公廟時,我還以為有多晚了呢。但我實在睏了,一回到家,便往床上躺,阿姊坐在床沿上,還不想睡的樣子。
  「阿玉,妳在生氣啊?」阿姊輕聲問我。
  「不是啦,我只是不要那個阿兵哥欺負妳啦。」我一面打著呵欠,一面說。
  「他對阿姊很好,他沒有欺負我啊,那是......」阿姊頓了頓,我從半瞇著的眼縫裡瞧見她又在微微笑了,那是不是大人說的什麼「幸福」呢?此刻阿姊看起來又是那樣的美麗。「唉!」阿姊繼續說:「妳還小,說了妳也不懂,以後妳長大就會明白。」
  「......」我聽著聽著差不多要睡著了,沒再說什麼。

  正當我睡意矇矓時,卻又聽到阿姊驚惶的搖著我說:「阿玉,壞了,剛才走得太急,我把他送給我的歌本掉在伯公廟了,上面有寫他跟我的名字,明天一早有人去燒香,被人撿到就壞了,怎麼辦?」
  「姊,現在我不敢再跟妳做伴去伯公廟了,明天妳起得比別人更早一點去找回來就好了嘛。」說完,我翻了個身,馬上就睡著了。
  第二天,我醒來時,但見阿姊高興的把那本不知她什麼時候去找回來的歌本,在我眼前揚了一揚,我一看,竟也高興得把昨晚的「不快」忘得一乾二淨。

( 原載 72年 7月 2日 台灣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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