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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圖:六月
2006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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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我還是個頂著西瓜頭,走路沒個樣子的初中生。一天放學後,正與同學又笑又鬧的走向車站時,不意被走在馬路另一邊的二哥喊住了,看到他身邊還站著一位長輩及一位年輕女子,都定定的朝著我微笑,我趕緊收斂一下自己的「皮」相,越過馬路去與他們打個照面。也不敢說什麼,只是像個傻丫頭般在那裡站了一站,然後朝二哥扮個鬼臉,便又一溜煙的跑開了。

二嫂年輕時的倩影

  後來才知道那位身材高挑風度怡人的女子,就是前些日子二哥被拉去相親的北部小姐。二哥風度翩翩,在小村裡也算得上是「飽學」之士,故上門來給他「做親戚」的媒婆可謂常年不斷,加上這之前又有過「轟轟烈烈」的戀史,所以他戀愛相親的事,對我來說已不是什麼新鮮事了。不過這回我看他比較像是玩真的,看他每提起這位小姐時,就眉梢生風,面露得意之色。「她還說妳很可愛呢!」不知二哥冒出這句話,是當真在替這位小姐傳達美言,還是他只是藉此先拉近我與那女子間的距離,因為想起當時自己那副怪模樣,不說我土已算是恭維了,何來可愛之有?不過到底是美言一句,聽在耳裡甜在心裡,當時便暗暗期望二哥這次的相親能夠成功。

  果然,翌年春天,這位我在街頭驚鴻一瞥的小姐成了我的二嫂,「競競業業」的做起劉家媳婦了。二嫂初中畢業,當過幾年幼稚園老師,在娘家是個十足大小姐的身份,家裡雖也務農,卻不曾擔過農事。因此在她留在鄉下家裡這一段期間,即使待家人一向嚴峻的父親,也特別開恩沒讓她下過田。當然,二嫂也絲毫不敢怠懈,總是把家事料理得停停當當的,以免落人口實,說她恃寵而驕。

二哥與二嫂的結婚照

  的確,誰都看得出來,母親口中「鬼都得讓他三分」的父親,是比較偏愛這個兒媳婦的。雖然,偶爾父親也會擺臉色給她看,但比起我們幾個子女,尤其是大哥夫婦,那真是仁慈太多了。父親的壞脾氣是出了名的,他尤其愛挑大哥大嫂的毛病,大嫂雖說有些兒任性,但對農事卻頗盡心力。而我最敬愛堪為孝悌楷模的大哥,要博取父親的歡心,竟也難上加難。母親常為此搖頭嘆息說他們父子「無緣」,大概也只有這個不太合邏輯的說法,方能解釋父親與大哥間難以和諧的親子關係了。而幾個孩子裡面,二哥則是比較能博取父親歡心的一個,這使人容易聯想到,父親可能有愛屋及烏的傾向,因此對二嫂另眼相待。雖然這也不無可能,不過如因此而抹煞了二嫂的好處,那也是極不公平的。

  事實上,二嫂在為人處世方面是有她獨到的涵養。我注意到,二嫂每次跟父親說話,不管是主動或被動,總是面帶笑容(跟其他家人也一樣),而我們子女跟父親說話,臉部肌肉總是繃得緊緊的,聲音則是僵硬僵硬的,父親的臉自然也是寒寒的,彼此都覺得不是味兒。望著二嫂臉上那掬親切平和的笑容,常使我想起「伸手不打笑臉人」那句話,也許道理就在這裡,更可能是問題的關鍵所在。如果我們做子女的都能像二嫂那樣笑臉迎人的面對父親,藉春風以化霜寒,相信對我們與父親之間那不太和諧的親子關係,多少會獲得改善的。有此感悟後,我也慢慢學著把微笑掛在臉上,與父親說話時也儘可能不要顯得畏首畏尾,偶爾還伺機跟父親開兩句玩笑。由於我態度上的改變,可以感覺到父親對我漸漸不再那麼一味責難了。在外人看來,這雖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但想到自己以往見到父親則避之唯恐不及,如今能有這番「膽識」,也算是難得的了。此則不能不歸功於二嫂的潛移默化。

  二哥因在高雄煉油廠任職,通勤不便,一個月後,他們就搬到宿舍去住了。我常常得閒就往二哥家跑。明知道他們的離去是必然的結果,我心裡卻總是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二哥從小就至為疼愛我,只要他手上有點餘錢,什麼東西都捨得買給我,像我的第一雙皮鞋、第一雙尼龍襪(呵!在五十年代,這可是稀罕得很呢)、第一件羊毛衣……那些都要花掉他薪水不小部份呢。現在二哥結婚了,他還會像以往般的疼愛我嗎?我常常去煩他們,二嫂會不會因此嫌惡我呢?事實證明,我的顧慮是多餘的。二哥依然疼我如昔,二嫂也毫無嫌我之意。每次去了那裡,有二嫂熱誠的接待,又少了父親的看管,我就像脫韁的野馬,得了水的魚兒般自在,看電影(油廠的廉價電影可真叫人看得過癮)、聽音樂、逛圖書館、睡大頭覺、吃二嫂燒的可口的菜,真是愜意得不想回家了。

二嫂為二哥生了四個好兒女,這是他們的全家福照

  一般來說,由戀愛而結合的婚姻不一定美滿,而憑媒妁之言的婚姻也不一定就不幸福。不過對後者而言,要達到幸福的境界,也許需要多費些時日的。尤其對雙方個性都好強者,更是需要極大的耐心來彼此適應,彼此忍讓的。二哥夫婦便是這樣一對歡喜冤家,有時恩愛得令人稱羨,有時又吵得天翻地覆的。夫妻吵架本來就是連清官都斷不了誰是誰非的家務事,我們實在也難說什麼,不過遇到這種事,多半時候二哥還是要倒楣的,因為不管是母親或是我這么妹,胳臂常是向「外」彎,給二嫂精神上的支持,尤其是母親。雖然,她由於重聽,根本聽不清他們吵什麼,但她只要「看」著小倆口又爭得面紅耳赤時,就罵二哥不該用那種態度對待媳婦。說起來,她這一生也著實受了不少父親的閒氣,對丈夫無奈,對兒子總得管教管教,不可像老子般盛氣凌人。另方面更是基於她寬以待人的仁慈心懷。

  母親從不苛責子女,包括媳婦在內。雖然她不一定都能從她們那裡得到應有的尊重,但是她為了不願給這原本就充滿火藥味的家再增添不快,所以她是從來不派任何一位媳婦的不是的。她耳不聰,目卻明,她明白二嫂雖有付好強的個性,卻還懂得為人子媳之道,頗能善待夫家的人。二嫂從不與二哥以外的家人有半點爭執。許多媳婦受了委屈,便遷怒丈夫的家人,二嫂是不會的,這就是我敬重二嫂的地方。亙古以來,婆媳或姑嫂關係難以和諧,一直存在許多家庭裡,一旦這種事情發生,最為難的還不是夾在中間的「大」男人,不知該做乖兒子呢?還是做個好丈夫,把家的氣氛搞得一團糟,實在沒道理。如果每個做婆婆的都能有母親一樣的胸襟,視媳婦如己出;而每個媳婦都能像二嫂般識大體,真不知能平息多少家庭風波,避免多少家庭鬧劇或悲劇的發生呢!

我家達兒曾由二嫂幫忙帶了一兩年,直到上幼稚園才結束「流浪」歲月

二哥喜愛打高爾夫,二嫂帶達兒去觀戰時,巧遇高爾夫名將呂良煥合影留念

達兒與相戀多年的女友慧珊訂婚,請二嫂當便媒人

  六年前,母親的痼疾糖尿病復發,二哥把母親從鄉下老家接到左營海軍醫院就診。在鱉院住了一段時日,待病情稍為穩定下來後,母親大概不耐久住醫院,又體諒二哥要上班,孩子要上學,不忍兒媳兩頭奔忙,便執意要回家休養,醫生也同意讓母親出院。二嫂把平常慧兒睡的那間房打理得更舒適些,當做母親的臥房,這時母親已經不能舉步了,原來澄澈有神的眼睛,也因長期受到糖尿病的侵害,顯得呆滯而視茫茫。小腿肚上幾處舊創的傷口,因患此症而久久不能癒合,每天都得以藥劑清理一下,以免傷口繼續惡化。時值盛夏,母親又是怕熱容易出汗的人,需要每天擦拭身體保持乾爽,以免皮膚長痱子,產生糜爛。另外就是服侍母親進食三餐及湯藥、處理穢物等,這些多半偏勞二嫂親自動手來做,而二嫂不曾對任何人發過半句怨言。

  七月中的一天晚上,二嫂像平常般替母親擦過澡,餵她吃飯,母親也像往常一樣,吃過飯就想睡覺,一切都沒什麼異狀。二嫂習慣來回於客廳與廚房間時,必透過紗門朝母親望望,因為母親是重病在身的人,她一直不敢掉以輕心。十點多,二嫂再經過母親的臥房時,看到母親孱弱的身子,異於尋常不安的在床上掙扎扭動著,嘴巴卻發不出聲音來。二嫂一驚,未及喊二哥,便進門去探探母親的鼻息,發現母親的呼吸微弱得幾乎要沒有了。突然想起一個古老的傳說,即老人家最忌諱逝世在床上,否則死後將扛著床板永難超生。想母親必已知道自己大限已屆,才顯得那樣焦灼不安,身強體壯的二嫂,毫不遲疑立刻將尚有一絲鼻息的母親抱起來,一面才失聲「歐卡桑!歐卡桑!」直喊著母親。二哥聞到那非比尋常的喊聲,也迅速從房間衝出來,只見母親在二嫂的臂彎裡,嚥了最後一口氣,眼睛闔然閉起,面呈安詳的追隨兩年前也差不多是這個時候先走一步的父親去了……

  母親走了,親友里鄰都說她走得夠福氣。不管人死後究是怎樣一種境界,那個老一輩的人都深信不疑的古老傳說的可信度又如何,我卻寧願相信,母親因了媳婦一片孝心,果然已超生進入傳說中的極樂世界,找到父親──她生前雖怨猶深深摯愛的丈夫,重又結為神仙美眷了。

  謝謝您!二嫂。

(原載民國73年7月31日台灣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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