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月. 其 人 其 文　　　　　　/ 蔡碧航

　　七十三年吧，省新聞處舉辦的省政參觀活動，我和六月初識。甫見面，即有惺惺相惜之意，因為那一年，我和六月的書同樣獲得省新聞處的贊助出版。
　　那天晚上，在高雄的旅館，我正在洗澡，電話鈴響了，未及關好水龍頭衝出浴室撈起電話，是六月，一聊竟然聊了二十分鐘還欲罷不能，水一直嘩啦嘩啦的流著，我只好告罪去關了水龍頭，回來繼續聊，顧不得身上濕淋淋的滴著水，直等到談得盡興放下電話，頭髮都已經半乾了。
　　六月，聯合報系中經社發行經理，瘦瘦小小的。敢在餘興節目冷場的時候，用細細的嗓音唱「茉莉花」，唱完自己笑得唏哩嘩啦，藉以「拋磚引玉」(她如是說) 。
　　這是我對六月的初識印象。

蔡碧航(中)攝於六月家頂樓陽台的毛桃樹下

　　往後幾年，我們時相過從，大概一年可以見個一兩次面，電話則台北台南一打就幾十分鐘，好像不要錢似的，而且還談得不能盡興，以致於積了太多的話，留待見面時徹夜長談。
　　幸好除了長途電話和偶而會面之外，我們還有另一種互通聲息的聯絡方式。我固定每個月跑一兩次師院的圖書館，把當月的各報副刊好好的看一看，大概總可以讀到六月發表的文章。讀其文如見其人，是平淡生活的一大慰藉。
　　從七十三年出版第一本散文集「惜情」開始，業餘寫作的六月已出版了四本書，有記述鄉土情懷成長歲月的「惜情」、「捨不得長大」，有遊山玩水的旅遊記事「去玩」，以及甫由正中書局出版的「懷念的季節」。這幾本書各有主題，內容皆十分精采，一系列讀來，除了認識一個誠實無隱別有情腸的六月，也驚見一位作者的成長蛻變。
　　六月生長於農村，自童年伊始即實際從事農作。那個年代的孩子，童年歲月並非空白，而是被辛苦的農事所填滿，她放牛、割草、撿柴、拾穗，一點沒有虧待過生活。
　　在文學界，具備農村生活經驗的不在少數，然而能把這些經驗形諸筆墨的並不算多，陳冠學、吳晟、永遠的洪醒夫，以及用鋤頭寫詩的楊逵....屈指真是寥寥可數。六月在這方面總算也有小小的貢獻。她寫農村，不誇不飾，不虛不矯，而是忠實的記錄，坦蕩蕩的寫出了農家子弟的「宿命」，這些篇章，例如「蕉園風情」、「牧童歲月」、「牛背上的夢影」、「楠梓仙溪」、「青草童年」等等，農村生活歷歷如在眼前，令人憐惜如此一個乖巧的農家女兒，瘦弱的肩膀，竟要挑起這麼多生活的重擔，幸好五十年代香蕉外銷行情大好，才能使六月完成大學教育，從此一帆風順，就業、結婚、生子，投入十里洋場的都會生活，卻又何其令人惋惜，她極有特色的農村記錄文學就此中斷。
　　六月善良多情，因此所寫人間情事格外情溢於紙，感動著我們的心。她寫暴躁易怒不擅表達父愛的父親，寫中年失聰的母親，寫手足親情，寫師生、同事、朋友，寫她的洋乾媽，寫她遠在新彊時繫念的乾弟弟，寫她認養的兒童....光只由這些描寫的對象，便可窺知六月之博愛多情，寬廣坦蕩的心胸，具備了慈母一般的包容力，幾乎天地萬物，莫不可以掏心掬肺，真誠以待。
　　在「生命之旅多寂然」這一篇懷念亡母的文章，六月這樣寫著 :「從小，我便能頗知「輕重」的扮演著母親耳朵的角色，我習慣於附在她的耳朵邊把我聽到的話轉述給她，即使是在戲園子或在電影院裡，我也總是無視於旁人的感覺及投射過來迷惑的眼神，在靜悄悄的場合中多少帶點「石破天驚」之勢，把劇情轉述給她聽，電影梁山伯與祝英台上演時，我已經是個頗懂人情事故的大學生，帶母親去看時，我照樣目中無人的嚷嚷如故。......」
　　冠冕堂皇的孝順理論人人會講，二十四孝三十六孝的故事耳熟能詳，但是真能夠在日常生活裡善體親心卻不容易。六月的真，六月的善，在這一篇文字裡表露無遺，也叫我每次讀每次鼻酸眼熱，由衷感動。
　　六月念舊惜情，童年友伴、左鄰右舍，旅途中萍水相逢的朋友，以及舊遊知己，都常念念在心，她寫道:「當我偶然仰望夜空，發現一些散布在天際四處的星子，以其微弱的亮光照耀著這個我們據以安身立命地球每個角落時，我也常會聯想起這些可愛的朋友，以星子的所在點，想像某顆星子接近誰就是誰的化身。」
　　人間相遇，是多麼美麗的情緣！

蔡碧航與六月合影

　　最近六月也寫詩。或許是某些新聞事件深深觸動她的心，太沉太重的感情，無法以散文來表達，於是嘗試以詩的體裁寫出。她寫畸型兒的心聲，寫地震事件。台東林煇開老師勇救落海學童而犧牲了性命，六月不僅寫詩悼念，也為其義行之不被重視鳴不平，更且請作家黃碧端在專欄上為文呼應，還寫信給林父表達敬意和痛惜。欣聞故鄉愛好文藝的有心人士為了提升讀書風氣，增加文藝人口，創辦了社區雜誌，立即捐贈稿酬，用以為「文藝紮根略盡棉薄」。她寫信給認養的孩子丁榮、美月，及新彊的乾弟弟，期許他們走更寬廣的路，過更豐富的人生。她一再的感謝小學中學大學的老師，以及提攜她走上就業坦途的師友長官。她珍惜夫妻情緣，努力經營甜蜜家庭....凡此種種，絕非偉大善行，卻為我們描繪出一個真心熱愛人生關懷社會，感恩惜福並且認真生活的多情女子。
　　六月愛玩，也會玩，除了安排休假走遍山巔水湄，也有機會代表服務單位出國洽公，飛越地球一週，日韓、東南亞、歐陸美加，以及西出陽關的絲路之旅，本土的山光水色....行萬里路勝讀萬卷書，寬廣的胸襟，開闊的視野，豐富的心靈，滿溢的情感，涓涓匯流成文字發抒筆下，寫出了一系列膾炙人口的遊記。讀六月的旅遊文章，不僅有臥遊寰宇之樂，甚至比親身經歷還要精彩十分，原因是她觀察敏銳，別具慧心，能見人所未見，聞人所未聞，領略他人所未曾感受的美，誠如她所言「天地有情，靜觀自得」，山水固然有情，也要有情人才能相看兩不厭，心領而神會了。
　　六月的文章，唯誠唯真而已，清新生動，自然練達，絕不花俏取巧。文字平順，獨有風格，娓娓道來如傾心相談，散發著真摯感人的魅力。她駕馭文字十分得心應手，該長則長該短則短，莫不能適切的表情達意，悠悠然揮灑自如。我讀她文章，發現頗多長句，數一數竟有四十七個字而無斷句的，讀來竟然一氣呵成，絕不拗口，令人驚嘆! 她文章還有另一特色，即夾註特多，這本是我十分排斥的，但是卻見她在括弧裡左右逢源悠哉遊哉，把語意模糊處交待得清清楚楚，把未有盡興處描寫得妥妥貼貼興會淋漓，叫人讀來，反而覺得這些夾註這些穿插格外生動有趣; 也叫人覺得，為文豈能少了這些括號!欣喜六月出版新書，在「懷念的季節」，有人可以懷念是一種福分。我懷念六月，以及許多不常見面，卻常在文字上會心的朋友們!

　　( 原載 81.10.14 台灣副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