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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 恩情似海
宋孝先

      

宋將軍與母親合影於旗山枝仔冰城

    兩年前老爸百歲冥誕,小女正要飄洋過海負笈到太平洋的彼岸西雅圖,完成未竟的學業,於是我們就打道回南台灣的鄉下祭亡父,並乞求亡父在天之靈保佑女兒順利完成學業,平安歸來。

    兄弟妹雖分散各處,但都居住南部,平時都常承歡父母的膝下,每週幾乎團聚一次。只有我因工作的特性,常年在北部又因需擔任戰備任務的關係,所以甚至逢年過節都難得回鄉一次,內心的愧疚常常是無法言喻的。唯有以孝經裡說的「、、、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來惕厲。因為投身軍旅,用生命來捍衛台海安全,所立下的汗馬功勞,努力使名聲流傳於後世,並以光耀門楣所謂的大孝,使父母因而感到榮耀。雖然如此,但不能隨侍左右承歡膝下的遺憾,仍然是內心無法抹去的愧疚。

    父親的骨灰寄存在美濃的朝元寺,鄰近蝴蝶谷,風景非常優美。是日,全家上上下下總共二十幾口人,比起父親當年帶我們到台灣時,只有母親、哥哥和我一家四口,再加上媽媽肚子裡的弟弟,顯然不可同日而語了。大家站在祭拜的廳堂,請出爸爸的骨灰罈時,氣氛頓時一片肅穆。我站在前排,看到鑲嵌在骨灰罈上爸爸的遺像時,我竟無法克制自己悲痛的情緒,號啕大哭起來。爸爸生前不能承歡膝下的遺憾和內心的愧疚,一時間全然崩潰。「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誰說不是?一點小小的功名,卻是堆砌在無限的離恨上,呼喊了一聲:「爸、、、」,剩下的就是停不下來的淚水和抽搐。小女兒從後面走上前來,輕輕的摟住我的肩膀,雖然沒有說一句話,但是表現出來的肢體語言,正說明了她感受到我身為人子苦痛的心情。祭拜的廳堂裡,除了肅穆的氣氛和裊繞的香煙,剩下來的就是我無法止住的啜泣聲了。

    祭拜過父親,全家人在小鎮上的飯店餐聚,兄弟妹還有下一代的甥姪兒,都難得見一次面,餐聚時彼此大家寒暄,互相瞭解近況外,也聽聽媽媽數起,當年老爸一路如何帶我們從大陸過台灣的艱辛往事。大家聽得出神,而我不爭氣的淚水又蔌蔌然奪眶而出。這些一幕幕往事,我都還有記憶,難過的不是這些艱辛往事,而是媽媽在述說時,字字句句、斷斷續續的,已經沒有當年的聲勢。我因客居台北,久久才回南部跟家人見一次面,所以特別感受到媽媽吃力的說話聲,和已經花白的銀髮,襯托出八十幾歲的身子骨,已經沒有了前幾年的康泰。這道盡母親一生的劬勞,年輕的歲月為幫助父親建立這個家庭,胼手胝足無窮盡的付出,就是要讓枝節繁衍,一代又一代的在寶島這塊土地上生根發展。她不曾因為父親是一個寅吃卯糧的低階軍官有所怨言,更因為父親常年駐在營區,所以照顧家庭的責任,就完全由她一肩挑起。

    母親堅韌的性格,其來有自。母親14歲時,在短短不到一個月之間,就父母雙亡,失去怙恃。母親帶著年幼的弟妹,投靠族裡的堂兄,從此飽嚐做為孤兒的冷暖人情。她生活在每天都要察言觀色的情況下,亟思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庭,所以17歲那年,因友人的介紹,就嫁給了時在福建省政府農林廳一個營業部門任職的父親。但沒多久,紛亂的時局,使父親失去了工作,當時對日作戰及勦匪戡亂,軍隊需要大量的人手,為了一家的生計,父親很快的又在軍隊裡謀得一份差事,從此隨著部隊開始了的四處征戰的日子。

    時局每況愈下,父親駐紮在閩南的部隊,奉命緊急轉進台灣。時間緊迫,父親立刻拍了一封電報給遠住在福州的我們,短短的幾個字,要媽媽儘快帶著我們到廈門相會。短短的幾個字,媽媽也感到事態嚴重,既缺盤纏,又不知當時福州到廈門陸上的路況,是否能通?打聽之下,知道唯有空中的交通,還是可行的。母親斷然求助於她的舅媽,在其他表兄妹的幫忙說項下,舅媽方借了福州到廈門的旅費,母親帶著我們搭乘飛機來到廈門,與父親會合後,即隨著部隊撤退到台灣來。

    初時,父親的部隊分派到南台灣的旗山,隨後又轉至六龜鄉下,擔任治安指揮的工作〈當時警力尚未建立〉。父親把我們安頓在旗山〈日本人走後留下的公務宿舍〉,從此父親便兩三星期才回來一次,留下微薄的薪水,不僅開門七件事全靠它,小孩的教育費用也都在裡面。來到了台灣,舉目無親,不敷開支的薪水又求貸無門,媽媽立刻四出尋求副業,賺點微薄的錢貼補家用。我從小就很世故〈我的一位小學老師,多年後對我的評語〉,所有的家庭副業,我都是媽媽得力的助手。因為我知道家裡沒錢的時候,面對的是吃飯拌鹽的滋味〈米、鹽都是軍公教的食物配給〉,後來稍為有點錢,就可以吃飯拌點醬油和豬油了。家裡缺乏肉的營養,爸爸會叫我們去香蕉園裡撿蝸牛,清除肚腸後,也可以炒出一盤香噴噴的蝸牛肉。有人說蝸牛肉裡有寄生蟲,可是對窮人家來說,什麼是寄生蟲?實在管不了那麼多,也沒有什麼事比填飽肚子更重要的囉!

    母親本無一技之長,但是在生活的壓力下,家裡的副業就從媽媽學著幫人家打毛線衣開始,然後手製小孩的布鞋,和做饅頭批給早上賣豆漿的小販,白天自己擺個攤子在廟口前面賣。到現在我還記得,早上四點鐘起床,蒸饅頭送給賣豆漿小販的情景。尤其是寒流來襲的冬天,冷冽的寒風、刺骨的凍,媽媽忙著在廚房蒸饅頭,我和弟妹們輪流騎著一部26吋的中古鐵馬,不夠長的腳,歪個屁股,左一蹬、右一蹬的,摸黑在大街小巷中穿梭,媽媽不會騎自行車,我們小孩就理所當然挑起這個工作。等天亮後,放下工作又要準備上學去的那些景況,都深深的埋在我無法忘記的回憶裡。

    為了節省開銷,家前後院合起來一塊約30坪的荒地,在大家努力下,也開闢成一個小小農場。不但養雞、養鴨,還種了些番茄、菜豆、絲瓜等,在那個什麼都缺的年代,還真不無小補。有一回,媽媽要我到院子裡,採些菜豆回來下鍋,我一向是手腳俐落,一手一條青綠的菜豆,採著、採著,看見一條特別青綠的菜豆,我喜不自勝的把手伸過去採,接觸的剎那,軟不溜丟的感覺,我下意識用力甩開,定睛一看,我的媽呀!一條「青竹絲」毒蛇,我大聲喊:「救命啊!」媽媽和哥哥,飛也似的衝出來。不消幾下,這條青竹絲就死在亂棒之下。不幸中的大幸,還好沒被咬到,可是「魂」,早不知嚇飛到那裡去了。

   媽媽吃力的把這些往事說給兒孫聽,這些往事也一幕幕的湧上我心頭,早些年電視上演「阿信的故事」轟動一時,回顧早期的我們,這些大時代活生生的故事,其不俯拾皆是嗎?農曆9月初4就是母親81歲的大壽,記錄母親這一甲子多含辛茹苦走過的歲月痕跡,讓晚輩們知道,我們現在過著安逸的日子,都是母親胼手胝足打造出來的啊!

    母親,您的愛和慈祥的光輝,像陽光般的照耀著我們,我們永遠愛您!

2006年10月13日  登於青年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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