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
鐵橋歷險記
宋孝先

  家鄉是一個小山城,離開家鄉快五十年了,可是一回想起家鄉,浮上眼簾的盡是一片綠油油的蕉林。家鄉之所以號稱山城,一點也不為過,它是一個小小的盆地,環繞在中央山脈山巒尾端的層巒疊嶂中。比較具代表性的是,東邊的旗尾山和西邊的鼓山,鄉里詩社的騷人墨客,寫了這麼一個對子:「春回鼓嶺生芳草,輝映旗峰弄晚晴」最能說明它們的旗鼓相當。

  在旗尾山和鼓山中間,有一條小小的台糖鐵道貫穿其間,這是日治時代留下的建築。從日治時代起,最主要的目的是用來運輸甘蔗,把旗山附近竹頭角、中壇、美濃、圓潭等地的甘蔗,運送到旗尾糖廠。然後製成蔗糖後,又循著這條鐵道,向外輸到九曲堂,再轉高雄運銷海外。日治時代,蔗糖是重要的戰略物資,光復後也替國民政府賺取了很多的外匯。當然鐵道除了運送甘蔗外,山城周圍的產物,諸如:菸草、香蕉、豬隻啦,偶爾也靠它來運送,甚至還有運載旅客的汽油小客車(也稱為五分車),沿線居民的交通,幾乎都靠它,受惠最多的應該是莘莘學子。那個年代,旗山方圓數十里,只有鎮裡有一所完全的中學,所以鎮外的學生上下學,它是主要的交通工具。這一條小小的鐵路,在當時儼然成了山城對外經濟交通唯一的動脈。

  這條鐵路從旗尾糖廠出來後,沿著旗尾山的尾端,跨過旗尾溪和旗山溪向鎮的市區延伸,經過旗山站,(那是一棟小小維多利亞式古典拙樸的建築,稱得上古蹟,推廣鄉土文化的人士,拚命的想留存地方傳統的文化;有心的人士則打著現代化的美名,想打掉它來擴展市區,形成地方上的角力戰),然後一條往九曲堂通往高雄縱貫線,另一條則通往各個鄉間園區收集運送甘蔗,台糖小鐵路從此分道揚鑣(住過山城的男孩,當年都有從經過鄉間運送甘蔗的火車上,抽取甘蔗來啃的經驗)。

  跨過旗尾溪和旗山溪幾百公尺的鐵道,是架設在數十個高低不一的橋墩上,這一段架設在數十個橋墩上的「鐵基阿路」,我們管叫它「鐵橋」。橋墩的高低是隨著地形而異,因此鐵橋離地面、溪水面的高度,就有個三、五公尺不等的高度。這個鐵橋除了運送甘蔗外,也成了我們小孩的勇敢訓練場,假日裡三、五成群的小鬼,放著好好兩座連結道路的水泥橋不走,卻要去嘗試走每險象環生的鐵橋。因此,一幕幕的「鐵橋歷險記」,就不斷的上演著。

  記得那一年,我大約是十歲左右,自己沒什麼玩伴,倒是喜歡跟在哥哥的後面當個跟屁蟲。哥哥比我大兩歲,雖然只大兩歲,但活動的範圍和玩的花樣就差很多。他常跟同學結伴跑到山上採果子,到河邊番薯園焢番薯,反正都是窮人的把戲,不花錢想辦法找東西吃,我跟在後面不勞而獲,自然也成了不花錢的白吃。當然也去瓠子湖游泳、爬旗尾山,還有爬完山以後,一定要從鐵橋走回旗山,這樣子就完成了一項可以在同學面前吹牛的壯舉(可以媲美時下的鐵人三項運動比賽,游泳、爬山、走鐵橋,當時我們還是小學生吶!所以自己覺得很神氣)。

  那是我第一次走鐵橋,當他們決定要從鐵橋走回旗山時,我是既惶恐又期待,看到鐵道下面滾滾的溪水,心是有點虛,河面吹來的寒風,更是讓我從腳掌心升起一股涼意,但好奇心驅使下,我硬著頭皮要跟著走。可是有人問:「他會不會太細漢(年紀小)啊!」

  哥哥看著我半晌,想了想說:「弟,你要是不敢走的話,就從馬路和水泥橋走回去,我們在鐵橋的那頭等你。」

  「不,我不怕,我要跟你們一起走。」我裝出一副很勇敢的樣子。

  「對啦!免驚啦。眼睛注意看著鐵道下的枕木,不要看下面的水,就不會怕了。」哥哥有位同學附和著說。

  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的,大家開始走上鐵橋。說「不怕」,真的是騙人,我跟在最後一個,聽他們談笑風生,天南地北的聊著,不過我可是很專心注意腳下的每一步,深怕一個踏空掉下去,可不是鬧著玩。初時,還有人不斷的回頭,看看我跟上沒有,我速度是有點慢,但勉強跟得上。因為,我發現把左右腳跨越鐵軌的兩邊,雖然會走慢一點,但是比較安全,就算是踏空了,我還可以抱住鐵軌,不會馬上就掉下去。我為我的一點小聰明沾沾自喜,可是跨開的雙腳,好像讓河面的風都從跨開雙腳的縫裡吹上來,一絲一絲的寒意,更加速了心跳的速度,慢慢的我聽不到他們講話的聲音,代之而起的都是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聲,好像是數著腳下步伐的拍子。

  走著!走著!我數著腳步,也數著我的心跳聲,腳下是溪水滾滾,項上是頭皮發麻,我們跨過了旗尾溪、分隔兩條溪的河床,最後走到了旗山溪段的鐵橋,橫在前面卵石堆疊的堤防,已進入眼簾,那是鐵橋在旗山端的盡頭。眼前的堤防,說明盡頭在望,而且楠梓仙溪的水,從玉山分流到了旗山溪段,因為河床比較平坦,所以水流也就沒有那麼湍急,惴惴不安的心,終於可以鬆口氣了。

  「嗚……」此時從旗尾山腳下遠遠傳來一聲火車的鳴笛聲,大伙兒一齊回頭,看著頭上一縷黑煙的火車,正向著我們急馳而來。頓時,每一個人都臉色大變,背後的火車速度遠快於我們的腳步,在我們走到盡頭前,它一定會趕上我們,橋上也沒閃躲的空間,我們正陷入了一片驚慌。

  「跳!這裡距河面不高,我們跳下去。」停頓一剎那後,終於有人開口出了點子。

  「對!跳!」大伙兒像下餃子一樣,撲通!撲通!全跳下去了。我也想跳,可是我已經嚇得兩腳發軟,舉不起步來。三公尺,對我還是有一點高度,後面的火車又像兇神惡煞一樣,快速的撲過來,我真是嚇傻了。

  「嗚……嗚……」「嗚……嗚……」,笛鳴聲又快又急,他們跳下去後,回頭看我還杵在鐵橋上,都大聲的吼叫:「快跳!快跳!」

  「免驚啦!」、「沒歹誌啦!」、「卡緊咧啦」大伙兒叫聲,此起彼落。

  我回頭彷彿看到司機老大橫眉怒目,似乎是已看到鐵橋上還有人,所以急促拉動手上的警笛,像催魂似的「嗚……嗚……」叫著,緊急煞車也老遠傳來「吱……吱……」的煞車聲,聲勢頗為嚇人。

  看火車越來越近,我終於橫了心,眼睛一閉也往河裡跳下去,火車近到甚至我的背上,已經隱約感受到呼嘯而過的氣流。背後「嗚……嗚……」的鳴笛聲中,也夾雜著司機老大粗暴的罵聲:「XXX(三字經)!恁家不知死活的狗死囝仔……」。

  多少年了,旗尾糖廠歇業了,蔗農們在時代的轉移中,也完成了艱鉅的任務。再回到故鄉旗山,鐵橋、鐵軌都不見了,只留下立在河床上殘舊的橋墩,還述說著斑駁的歷史故事。

2007年5月4日登於青年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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