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碧雲作品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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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狩的獵人

第三屆台灣文學獎佳作

  從台1 8線阿里山公路蜿蜒而上,車子爬升在日影攲斜的彎路上,遠方將暗未暗的淡灰天光,將一丘丘山巒安靜地貼在昏黃暮色中,在那些躲著石峰和崖壁的崇山峻嶺中,彷彿埋藏了許多古老神祕的傳說。
  那座長年土石不斷崩落的荒山大概隱藏其間吧,相傳那_有座物種豐富的山林,是阿里山鄒族部落的獵區之一,因某氏族違反規範,越區行獵,引發世代紛爭,後遭某一方巫師做法報復,咀咒獵區變成寸草不生的荒地,年年土崩石落,埋藏不少生靈。直至今日,該山仍然貧瘠荒涼,土鬆石滑,並威脅著曾文水庫的安危,被稱「水庫之癌」,除非請來功力更高深的巫師出面解除,讓其變回原貌,不再惡化。
  車過中寮一個陡轉直下,彎入山美(Sivikj)村社。即使夜已悄臨,憑著幾次來回的印象,尚能分辨路況。其下路段已有兩、三世紀無人落戶居住,吉普車劃入濃密的竹林,驚起了飛鳥嘶竄,我們彷如粗心的獵者,誤闖陌生的山林野地,魯莽身態,讓近在囊中的飛鳥蟲獸,奔嚇得跌跌撞撞,躲竄在更黑更深的蔭林_。
  曾經湮沒在征戰、瘟疫、部落遷徙的山美村社,一路承載過歷史浩_的滄桑,慢慢舖衍成今日青坡攏翠的愛生農場,那是另一則鄉野傳奇。

寂靜的山林

  抵達獵人家中時,已是明月初昇。屋外,一群部落族人圍著火堆燒烤野味,遠遠便聞到了肉串香,就著月光,一桌清酒小菜早已等待著我們的到訪。幾年前的因緣,無意的走進部落後,開始被這群充滿生命力的可愛民族所吸引,在親近部落與原住民同胞接觸的經驗中,對其有別於平地的文化特色更加產生好奇與關心,特別是屬於山地部族迷人的、充滿神秘色彩的狩獵文化。
  說好再一次的相約,應該是整束重裝備,隨著獵人的腳跡走訪山林實地演練狩獵經驗,可惜,天不從人願,在921震災後,中部多處山壑溪谷早已崩坍走樣,前陣子豪雨連連,又經歷一場接一場土石流挾擊,造成嚴重的傷害威脅,多處呈現地質鬆軟,坡地滑動的潛在危險,近期內實不宜入山探險,連坐鎮安守在部落_的居民,也隱隱感到一股惶惑不安,可以想知,大崩山不是一則神話傳說,是大自然正在進行反撲的人為災難。
  「唉...」說是訪談,倒不如從獵人的一聲喟歎開始了一整晚的話題。
  「在我祖父的時代,就常常聽他告誡人們會有災難來臨,這些都不是咒語,而是真實世界_的因果推論。」先前已經在某紀錄片節目_見識過眼前的這位傳奇性獵人,巴依努,不過近年來「打獵」對他來說,似乎被迫變為一種副業或興趣罷了,這也是讓我們近來較有緣幸會獵人的原因。
  「現在山林_飛禽走獸都跑光了,我的骨頭也已經疏懶了,住在山_無差無事的,的確有些無聊。」巴依努感傷的說著...語畢,舉杯邀酒,「來,敬你們,歡迎你們的到來!」杯中的小米酒是族人以粟米為原料所自行釀製,酒性醇厚,未飲而香溢,旁邊的族老指示我們飲前不要忘了潑灑少許於地,此舉為招呼土地神來分享,以示對土地神的敬拜。
  坐在獵人一旁,長得高大壯碩的獵人舅舅巴蘇雅說,為了這次難得的再聚,巴依努昨日還特地上山出獵,吶,這些都是土地神所賜予的山珍野味,大家慢慢享用。看著烤肉架上的地瓜、烤魚、山鼠肉和豬肉串,彷彿是得來不易的食物,有些受_若驚,讓我們再次端起酒杯向獵人回敬一杯。
  以竹杯盛酒,是部落原始飲酒的特色,巴蘇雅建議我們把竹杯挨近火邊微燻,讓酒香四溢,不一會兒,只覺不飲而醉了。圍著火堆,一群族人天南地北的歡談暢飲是部落夜晚最悠閒的生活情調,對我們來說,卻是重拾都市人類遺落已久的鄉野情懷。
  月亮露出豐滿的圓臉,是大地帶領萬物各就各位走入夜晚特有神秘氣氛的時候了,彷彿在等待一點什麼動靜,但除了一堆交談閒聊的人聲之外,此刻的山夜,確實靜寂得有些反常,只有偶爾的輕風襲過,驚動幾隻夜鳥的休憩,簌地拍翅飛走。
  「這幾年,山林_的確安靜許多了,再也聽不到飛鼠吱吱的笑聲,聽不到野豬偷襲菜園的腳步聲,還有黑熊遠遠傳來的巨吼聲!以前彌猴在後園子_啃果栗的聲響還吵得人們不能睡眠呢..」獵人巴依努繪聲繪影地描述從前野生動物在此地出沒的實況,彷彿四周正有一群飛禽走獸在暗處__騷動。
  就在前陣子,有農民與登山客分別在楠梓仙溪上游與桃源鄉山區,發現了台灣黑熊的蹤跡,此消息令人振奮不已,據國家公園管理處透露,園區內僅存的台灣黑熊有15頭,但多數活動在花蓮部份山區,能在別處發現熊跡,給保育界又燃起希望!
  曾幾何時,山_的野生動物已從山林大量遽減,以前隨處看得到的山豬、山羌、水鹿、野牛、黑熊,各種鳥類、飛鼠...多得不勝枚舉,春夏草木萌芽、萬物活躍的時候,樹果昆蟲是現成的野餐,大自然將牠們養得肥肥胖胖,等到秋冬來臨,大地斷了糧,食物也吃盡,就是他們下山覓食、也正是獵人捕抓這群肥物的大好時機...但現在即使只是一名普通登山者,大概也已漸漸感知到野生動物減少的事實,令人疑惑那些山禽野獸到哪_去了?
  「山_人跡一多,該走的都走了,有的被大量捕捉,有的四處逃命,為了吃飽,有的像熊一樣移居低海拔了...」身為獵人的巴依努有著無奈的感嘆。

部落狩獵的山林智慧

  巴依努,一個仰靠狩獵為業,身份證職業欄_註記著「獵人」的真正合法獵者,也是部落_碩果僅剩無幾的國寶級狩獵高手之一_家中各角落擺滿了長年征獵的戰利品,萬古長「骷」的獸頭獸骨,成了光躍門面的裝飾物,展現征獵驕傲的戰績。
  在部落較早期的生活型態與觀念_,狩獵是每位男性族人必備的生活技能,狩獵展現一名男子的英勇、膽識,過程中的勇猛表現與戰績,是奠定族人在部落_聲名與地位的方式之一。如果成年之後,仍無法獨立出獵,那麼他在族_的社會地位較難抬頭挺胸,相對的,若成為一個饒勇善戰的優秀獵人,勢必提高其在族人心目中的社會地位。土木系的巴依努與曾跑過國會的退休記者巴蘇雅,都是族_文武全才的高學歷現代獵人,令人不禁刮目相看。
  巴依努從小即出身在部落_最優秀的獵人家族,祖父楊連發,擅獵野豬的饒勇,不愧獲為「山豬英雄」的封號,後由父親承襲,巴依努在小小年紀十一、二_時即隨父、祖參與狩獵,小小年紀就有勇於挑戰山林的膽識,當然已磨練過一段艱苦的習獵過程。
  「山泉為飲,溪魚為食」,山_的孩子們在尚未讀書識字以前,祖先早已教會他們摘果子、磨刀器,捕捉山野小獸的能力,所有的小獵人都是以見習的方式進入狩獵訓練,例如替父兄背獵具,入獵場一面見識,一面學習野外求生訓練;學會製做簡易陷井,捉山鼠、套小鳥,稍長之後,慢慢精熟各項狩獵要領,領略了遊戲規則,才能進入獨立階段,遠征山林。
  走出去就是一片自然天成的大地教室,孩子們從中習得祖先世代累積的山林智慧,當做他們一生受用無窮的寶藏。以授獵為職志的巴依努,常於秋冬季,領著獵犬,馳騁山林野地,累積了豐富的狩獵經驗,他的小孩子一樣從小跟著他習獵,一家好幾代都是獵人。談到狩獵,巴依努認為一般人小看狩獵,經常忽略各種山野知識而魯莽入山!學會分辨不同動物的獸路、足印、叫聲,分辨可食或有毒植物;地形、季節、風向,判斷動物的存在、棲地,熟悉叢林險惡山徑與辨路的能力;還要有露宿、取火野食、搭建獵寮等原始求生能力...這些都是從小涉獵野外就得學會的基本生存之道。
  狩獵並非一般人印象中勇闖山林的浪漫探險,獵人野宿於山林_經常在意外狀況下斷炊或缺水,更須有就地取材、生食動物血肉維生的能奈。巴依努告訴我們,打獵打到筋疲力盡,餓了,山羊的生肝、飛鼠的腸,是高山獵人一致公認的珍饈補品;渴了,山羌的鮮血則用來止渴補充水份,養足精力。勇於面對山野的考驗,訓練自己擁有動物般直覺的靈敏度,加上善用武器技術,才能自在遊獵於叢林險境!
  巴伊努開放他的私人獵器倉,讓我們一窺獵人形色眾多的狩獵行頭,_面堆積著各種利器工具,有自製的弓、矛、刀、劍,各型各色的陷井機、絞繩、套索、自製的長槍,牆角掛著山豬牙、飛禽羽飾,為狩獵祭典時佩戴;還有一把祖父流傳下來的日式三八步槍改造的霰彈槍,這些蓋有國徽的長槍火器,可只有登記合格的獵人才得以申請擁有。
  巴依努表示,目前狩獵最常用有陷獵、套獵、機關獵和犬獵等方式,但現代獵人大都能混合應用,提高獵獲率。若要獵補大型動物,其中的「犬獵」則是各部族最普用、不可或缺的狩獵方式。
  其出獵陣容如下:有時單槍匹馬,有時二、三位獵者加上十數隻獵犬組成一個出獵團隊,到達獵物經常出沒的地點,獵者會先行判斷風勢的動向,巴依努說,獵人出獵最喜逆風「迎面而吹」,以利嗅覺靈敏的狗研判獵物所在。一回,他空手獨自入山,遠遠便發現一頭體型龐大的黑熊,好在處於逆風,讓自己不致曝光而提早脫離險境;另一次是遇到集體行動的野牛群,獵人已舖好一切陣勢,而野牛卻全然不知危機的到來。相反的,若判定風由背面順吹,無異是將人的氣味往前傳送,變成了敵暗我明,不但身置險境,和獵物也永遠是在躲迷藏的狀態,這時身邊若有攜帶獵犬,即可分散犬群向各山區尋索獵物的_影。
  經驗豐富的獵犬一旦尋得獵物蹤跡,便迅速傳送訊號集合其他犬伴趕赴現場,十幾隻訓練有素的獵犬,齊向目標物做試探性的攻擊或追趕,此時須有高昂的戰鬥能耐,直到獵物筋疲力竭、漸感不支,犬隊更進一步團團圍住,這時隨後趕到的獵人,只要掌握技巧,便可輕易以武器制伏。此過程據巴依努和巴蘇雅的共同經驗,可以在五分鐘內搞定;亦曾經人獸相鬥了半天,負傷纍纍而回!
  獵殺動作完成後,獵人還要有當場肢解動物軀體、扛背下山的體能,一般黑熊、山豬或重達一、兩百公斤以上,讓人難以招架,據說某體格瘦小的獵人獵到了其壯無比的野山豬,待他跑下山傳喚壯漢上來扛背時,那隻山豬已被聞味而來的各路牲獸生吞活啃得只剩一堆血水骨渣!
  優秀的獵人,還可以從獵物的眼神測出心機,緣於長期的動物經驗,使面對獵物時能得以沉著應變。坐在對面的年輕族人阿法伊,偷偷透露了一則巴依努的狩獵八卦,他說巴有一回舉著長槍候獵山林,良久聽到草叢處一陣騷動,正舉槍觀變,結果現身的是一隻嬌小堪憐,看似襁褓階段的小山豬,巴依努動起側隱之心,決定放棄獵殺,於是將槍管朝上,示豬離開,沒想反倒是經驗不足的小山豬嚇慌了,猛力一撲,自己飛到了槍口上,巴依努也在慌亂中誤扣了板機,便弄巧成拙地殺死了小山豬。「扛回家後倍極哀榮地吃了一頓烤乳豬大餐,心情真是五味雜陳。」坦承犯行的巴依努道。
  小山豬留著慢慢肥大,母山豬放牠一馬繼續繁殖,只有鬥不過人類的成山豬,不幸掛在烤肉架上。聰明的獵人,向來不會破壞這份規則。

衝鋒陷陣的獵犬精兵

  烤肉架上的豬肉串,早已紅通熟透,火堆中的竹筒飯也傳來陣陣竹香,巴太太跑進跑出不時為我們斟酒加菜,鹹到令舌頭顫麻的烤山豬肉,必須配上一口純粟的小米酒才能吃出箇中滋味。
「這是山_獵回來的正宗山豬肉哦。」巴太太說。
  巴蘇雅透露,要吃到真正的山豬肉,只有向獵戶取得一途,路邊沿途看到的烤肉攤、山產店,雖然標榜著山豬野味,但大多是人工飼養的草食性放山豬,與商業土雞城_的放山雞沒有兩樣。
  整晚肉香四竄,引來了後院獵狗的騷動,不時傳來枵腹煎熬的囂叫聲,狗群們齊聲吠叫的合聲,聽得出屋主養了一批陣容浩大的犬兵犬將,大約可以組成一支小游擊隊的規模。
  主人搜刮了一盤焦肉以及預留的精華內臟,順便帶領我們參觀這支強而有力的狗團隊。狗群們聞到了一身肉香人氣的趨近,熟悉的味道使牠們更加興奮躁動,彷彿就要衝欄而出,那精力無限、殺氣騰騰的態勢,果然不可與路邊一般雜狗等閒視之。巴依努示意狗群安靜,把一塊塊碎肉餵到獵犬口涎直流的嘴_,「必須將牠們餓到飢火中燒、群情激憤,飽食終日的狗兒永遠不會有出息。」好一招奇特的訓狗學,意謂久飢之後,力量才會強大的道理吧,不過投資這群獵犬精兵也要付出不小成本,牠們胃量奇大,食指浩繁,和照顧一窩小孩沒有差別,每一頓都要細心打理。
  犬獵是獵捕大型動物時必備的狩獵方法,平日訓練一批靈敏的獵犬嚴命以待,以備不時之需。獵犬該如何訓練得道呢?巴依努說,要成為一隻有為有守的獵犬,還得看牠天生有無條件成為一隻獵犬的命,測驗的方法是,將剛出生的芻狗從頸部一把提起,如果尾部下垂,表示個性怯懦,不適戰場殺戮;如果尾巴往上翹起,則顯示大將之風,可留下加以訓練培養。方法是獵人行獵時,經常攜帶小狗一齊出發,見識狗前輩們精悍矯猛、逞命沙場的身式,當大狗咬住獵物時,獵人會當場處理山獸,挖腸、放血,這時可以讓小狗就食嚐鮮,舔舔腥烈的獸血、生肉,逐漸養成嗜腥成狂、喜食山肉的特性,假以時日等小狗健壯成熟後,便可放其行走山林實地演練,像訓練小獵人一樣以見習生的姿態進入獵場,通常,只要追隨在資深獵犬的屁股後面跟著衝鋒陷陣個幾回,日後就可單槍披胄上戰場了!
  被精挑出的獵犬中以母狗居多,培養母狗為山林獵犬的因素是_母狗具有雌性動物天生刻苦刻勞、堅毅的耐性和韌性,據巴依努的經驗,母狗的體力、精力的確比公狗來得充沛旺盛,可以持聚較久的能奈和考驗。他看過自己的獵犬可以為了獵物癈寢忘食、意志堅定地窮追一天不吃不喝,自己曾在一日內獵下二隻豬後,疲乏不支,但他的狗群並不滿足,仍保持高度挑戰的意願;還有一隻任重道遠地翻越了五個山頭,再機靈地依循原路平安歸隊。能訓練一批精悍矯猛、任勞任怨的狗是獵人的幸福,當然也有天賦較差的種,只能混在狗堆_虛壯聲勢,無法獨當一面。因而獵人需能熟悉每一隻狗的特性、專長,予以因材施教,達到各司其職的功效。

獵人的山豬情結

  即便獵者本身,也有各自的技藝與專擅,從不斷的經驗累積中慢慢挖掘自己所專長涉獵的領域。有的專獵牛、羊、羌、鹿,有的專捕樹上飛鼠、梟、鷹,有的專攻黑熊、山豬等大型動物,而巴依努則是個經驗豐富,大小場面都經歷過的全能專業獵手。
  一般人敬而遠之的虎、豹、熊,反而不是獵人眼中的對手,「個性頑抗、體積肥碩的山豬,才是最具刺激挑戰、危險性高的厲害角色!」亦有豐富狩獵經驗的舅舅巴蘇雅,發表了他的看法。巴依努也表示,體格超肥重的山豬曾經撞斷他精心設下的「鋼」套陷井,也曾眼睜睜目睹同行伙伴彈藥擊發失效,被山豬活活攻擊慘死的畫面,而他也有多次與山豬扭_肉搏的經驗則是_後餘生的幸運!
  在他屋內的「獸骨架」上陳列的獸骨也以山豬頭骨居多,因為「山豬才是公認最高難度征服的野獸」,每一位獵人皆不否認,山豬的體型看似笨鈍沈重,但動作凌厲,獠牙銳齒,甚至聰明狡猾,懂得與人類鬥智鬥力,征服一隻山豬通常是用一條老命搏取來的!
  巴依努回想起童年期,跟隨祖父出征山林與山豬生死搏鬥的激烈場景,深深刻印在他13_的腦海_,不會忘記。
  民國56年,他國小畢業的那一年暑假,隨同65_的祖父一同上山打獵,沿途的卜鳥叫聲就已發出連獵狗都預感不吉的啼鳴,那次現身的野山豬是他所見過,也是祖父有生以來交手過的山獸中體型最碩大、動作最矯猛的一隻,體約兩百公斤之重,壯如一隻匍地的黑熊,十數隻獵犬的猛烈圍攻,無法遏阻山豬的兇暴,反而一反常態被豬追著四散奔逃,祖父見勢不利,舉槍對準山豬猛擊,沒想到遇到體型超壯的山豬,再強的火力都嫌脆弱,顆顆子彈無法擊穿山豬的肥軀!巴依努描述,那時,一個猝不及防,山豬就要迎面而衝了,就在間不容髮的剎那,祖父迅速拎起身邊的小個頭巴依努,一把舉高將他放到樹上暫時安置,接著被迫赤手空拳與山豬進行肉搏,嚇慌的小巴伊努緊攀樹上,就這樣眼睜睜的目擊了祖父徒手與山豬扭纏搏鬥,仍不幸敗倒於山豬的蠻力之下,撒手歸山!
  這與日後巴依努勇猛征獵挑戰的山豬情結是否帶有微妙關係,不得而知。阿法伊告訴我們,巴依努獸骨架上擺飾的山豬骨頭數量為全村之冠,多到屋_屋外擺不下的盛況,目前有些已移置嘉義市射日塔供做文化展示之用。看著屋_屋外各角落都有獸骨擺置,那背後有著無數獵者與山禽猛獸奮命博鬥的故事,不幸者,一隻猛獸擺平一條人命,眼前的列骨列宗,又是多少精力血汗所償換而來!獵人撩起衣衫,向我們展示身上某些年代已遠的舊疤或新增的傷口,在盈亮的夜色下,那塊塊壘壘的新疤與舊痕,彷彿是一枚枚征戰勝利的勳章,在月光下閃亮熠熠地發出光芒。
  巴依努認為祖父才是部落_最優秀的獵人,巴依努將今日的成就榮歸於祖父所有,祖父的死是帶著勇武的榮光,祖父來自山林,生養於山林,亦殉道式的獻身山林,這座大自然山林原就是族人靈魂最後歸隱的天地冥府。
  問他近年是否還經常出獵,巴依努喝了口酒,自我挖苦地說:「現在出獵,就算遇到黑熊也不敢動牠個一根寒毛!」不能獵的,已快絕種,可以獵的,也在減少,從前最高紀錄一天獵過五隻山豬,現在翻山越領連個影隻也沒,「常常只獵了一身的筋疲力倦回家。」

尊重自然天地的狩獵行為

  野生動物保育在地球掀起了狂熱的重視,狩獵盛景不再,政府的禁獵、限獵,以及國家公園法的約制,囿限了獵人原有的自由空間,只能活動在政府規範的狹窄獵區內,捕捉限定的獵物,對自古以狩獵謀生的高山居民來說是傷感情的。
  在原民最初的信仰_,大自然的一切原不屬於任何人,「每一位族人在成為獵人之前,所有的長輩族老們都會認真告誡下一代,大地山林全歸Hitsu(神靈)所管理,人類不能恣意取用。」部族中常見繁複神聖的宗教行為和祀神信仰,即是將山林視為神聖之地,為嚴防對天地自然的冒犯侵害。
  如土地神(Ak`emameoi),掌管狩獵與生活,祂可以祐獵豐收,也可以降下災禍,族人要用土地、林木、山獸等一切,必須以虔敬之心經由祈求、祝禱的儀式獲得,每個男子面對神聖的狩獵,都要謹守一套嚴格的禁忌信仰 : 例如行獵前一夜禁食蔥、蒜,禁止與妻同房,在規定的Kuba(男子會所)做夢占,卜到吉夢方可出行;出發前忌打噴嚏,沿途細聽鳥聲以卜吉凶,路中遇蛇、獸屍亦視為凶兆。到達獵區後,須虔敬地奠酒敬拜土地神,行獵中禁止高聲喊叫,更嚴禁侵犯他族獵區,以防引發爭執,遵守這一串自古不滅的授獵禁忌,以能約束每一位獵者在心靈與行為上,對山林懷抱著敬畏與自律的想法,而非以貪焚或盜竊之心濫用山林。
  從這些行禮如儀的繁文縟節中,向我們詮釋了部落先民對自然天地所存有的尊重心態,而非外界濫殺濫獵的錯誤印象,「外來的商業化獵者才是強暴山林,將山林物種趕盡殺絕的劊子手!」 阿法伊替守份的獵人發出不平,「一個規矩的獵人,一生能獵幾隻牲畜是有限的,怎能隨意冠上濫殺動物、破壞自然的罪名?而平地屠宰場每日宰殺成千上萬的豬隻填入人們的口腹,又向良心如何交待?」部落文化的狩獵行為,是從尊重自然天地的精神信仰_,發展出一套和諧安定的秩序,與外界的濫獵惡行不可相提並論。
  烤架上的肉片微焦,大家一邊翻動,一邊努力地吃,前一天活蹦亂跳的牲畜,此刻已身首異處地躺在碗盤上,無言地沉默著。一向習慣清湯素餚的吾者,在這裡大口吃肉、嚐鮮,內心多少澎湃著一股罪惡感...但既已碰觸了這個充滿腥味的題材,最好將眼耳口鼻與思考角度退回最原始的進化期,想著古時候的祖先不也是燃一把火,烤了就吃!對那些已懂得拒絕殺生、倡導素食主義的現代人來說,那也是人類在嚴重殘害自然生命後,終於發出慈悲心懷的強烈反思,遠古的人類,除了塞飽餓昏的肚子,尚未開悟到禁戒自己只能吃齋茹素!
  獵人不過活在自然規則的一部份,巴依努一面撥著火種說道,當獵人在荒山野嶺艱險行獵,餓到生吃飛鼠,活剝山羌,喝著動物的鮮血...只有那時候,人類與動物的關係才是平等的!人與天爭時_才是處於最無念的狀態,只有生存一事丟給物兢天擇,其他多餘的貪念也沒,因而即使在那樣原始、茹毛飲血的現況下,人與物爭總也比不上人與人爭所呈現的野人面目還要粗蠻無禮吧!
  「獵人就算不是山地的主人,也絕不是破壞生態的罪人!」在原住民的想法_,任意的濫捕獵殺或全面的禁獵才是違反自然,山地部族長久以來的狩獵方式,從未將島嶼上的動物逼上絕路,漢族經濟主義的文明入侵,將山林無所不用其極的趕盡殺絕,之後又大夢初醒地高喊保護動物,施行禁獵限獵措施,將「保育」的美名豎立,本身卻取得優先利用的支配權,再把濫捕濫獵的黑鍋,歸諸於「天性善獵」、「茹毛飲血」的山地獵人頭上,是不公平的,而忘了有些生態保育成功的例子,反而是原民們的汗馬功勞,面對主流社會的偏見與誤解,對原住民而言,是荒謬而不能接受的。
  傳統的狩獵行為,原也是自然生態的一環,從前繁殖過剩的禽獸、物種多到自相殘殺或爭食喪命,有些危害農作物,還有傷人之虞,獵人的存在不正平衡了這份危機?「現在山野靜寂了,不是獵人沒得混了,而是該有的、該活的,正在逐漸消逝中...」巴依努嘆了口氣說。
  從那深痛的不平之鳴,不斷聽到高山居民對於山林興衰的噓嘆與物種生滅的憂心。車行柏油路,腳踏水泥地,鎮日遊獵鋼筋叢林的都市寵兒們,是不能體會到腳掌疏離了土地,和物種生靈消失於眼底的憾恨與痛心!經濟發展與環境過度開發的後遺症就是消耗自然資源,在都市坐享其成的幸福者,較不能感受生態浩劫的嚴重性,那些活在環境迫害底層的邊緣民族,則已深刻面臨到生存空間倍受摧殘的危機!

經濟文明的生態浩劫

  相對的,窄化的生存空間,亦迫使新一代族人逐漸地放棄自己的土地、語言、文化、生活,紛紛外流投入主體社會的熔爐_討生活,卻不免迷失於另一場文明迷障中。坐在阿法伊旁整晚沈默少語,靜聽長輩們發言,留著一頭時髦長髮的烏蘇日,即坦言,因就學離開部落後,重新落根他鄉,不再與部落緊密連繫,自己的山地母語亦受到環境遷動的影響已極為生疏滯舌,回到部落後,族人反被迫與新一代年輕人用漢語交談,如此不斷下去,不僅母語生存的空間日漸狹促,連帶母語中所蘊藏的豐富文化資產如風俗信仰、歌謠藝術和親族倫理,亦將在大勢所趨的價值觀下,迅速崩解消失。
  問他,小時候有無跟隨父兄上山學習打獵的經驗,他說,從小也曾立志要當一名優秀勇猛的獵人,征服山林,但環境的改變太迅速,也慢慢地發現家鄉這片殘山賸水,越來越不屬於自己所有了....
  年輕族人投入大社會就學工作後,脫離了部落生活,漸漸的與這片土地的臍帶切斷,勿寧說由於大環境變遷,新一代原民可以騁馭山林的空間狹澀到他們被迫出外發展,面對新科技時代的衝擊,紛紛改行涉獵網路叢林,當起另類的資訊獵人,不再與祖先腳下的這片土地產生交集。
  然而部落_那些安守現狀,用全部的生命情感投入部落_的族人呢,他們生存的出路和空間又在哪_?那些仍與部落血脈緊緊相連的族人,恐怕也被迫拋離原來的傳統步調漸行漸遠了。思考模式與生活價值觀產生了重大質變,現在族人不得不放棄傳統步調,投注在改善生活狀況的產業上,「有些人開始改行農耕發展,種茶葉、山葵,有些人墾坡地植檳榔,有些甚至幫著木商、建商大舉砍伐山林、盜採砂石...重新去開疆闢土,無非不是為了經濟難題,改善惡劣的生活條件啊!」巴蘇雅道出了山地居民的無奈。
  平地人視山產為補品珍饈,為了滿足大眾口腹,獵人見機不可失,早就不顧從前嚴格的獵規!加上現代獵人以不當手段大量的趕盡殺絕,台灣的山林除了人聲的嘈雜,早已一片沉寂,現代人登山征野會巧遇到山豬、黑熊已視為奇蹟,那些山禽野獸大概連個安靜的棲地都沒得去了,「牠們被趕到更遠更荒的深山,想到人類後院、菜園偷吃甘藷、落果的機會都不可見了...」
  巴蘇雅說話時的眼神直視著山的那一邊,那份噓嘆好像在追憶著,從前部落_那種安定的自給自足,和諧敦睦的社會組織、氏族倫理,把族人的心緊緊牽連在一起的時代有多美好呢,可以說這是新世代原住民受到自由市場競爭,弱肉強食的天擇下,不得不轉換新獵場的另一份悲哀!
  目前島嶼上的六座國家公園、十個野生動物保護區,加上其他自然生態保護區,全島共約十分之一面積受到國家公園法、森林法、野生動物保護法等法令的保護,這些保護區,不是恰恰座落在原住民的生活場域,就是與其活動空間重疊,早在一九八Ο年代,原住民一系列的「還我土地運動」、「原住民自治區」、「原住民權利宣言」的自救聲中,無不是為了土地擁有權問題而爭吵。前不久,原住民委員會重新提出的「做自己主人」題案,建構以地方為主軸,活化山地內在生機,恢復傳統部落文化的自治法草案,正要準備向前衝,又因國家公園為了擴充觀光版圖,再度引發了兩者間潛在已久的衝突矛盾。可以想見,台灣原住民長久處在強勢邊緣難以翻身的尷尬處境_,仍有一段漫漫長路得繼續征戰奮鬥!
  先民族群在這塊島嶼上的為難處境,從媒體報導以及這幾年部落走訪,讓我們深痛的發現,這已非土地權爭奪或原民來去留守的問題,而是人類的一種精神危機,心靈若缺乏對山林的敬重態度,高喊保育、回歸自然,徒只是口號。若我們遠離自然,拋棄了土地情感,不再對它加以珍惜愛護,只是將之當做工具利用,終有用盡的一天,當人們體悟到切已的生活文化,正在逐漸消逝的惶恐時,也常是難以挽回的時候,更令人懷想過去祖先們,在這塊土地上所擁有過和諧生活的珍貴!
  全世界最蠻橫、最該獵殺的,應是人類短視近利的心態吧,何時我們才會發展出一套高超的生活智慧,好好思考今後如何與世界和平共處,與大自然平起平坐,回到山鳴谷應的祖先時代最寧謐安定的生活.....

  只有那時候,人類與動物的關係才是平等的!

  在我腦海突然回響起獵人今晚一句輕淡的話語,彷彿鷹鷲所發出的大音稀聲,穆然地飛過天際.....
  夜已深了,火堆_的餘炭燒得只剩燎燎星火,矮桌上的野味燒烤在邊吃邊聊中也已一掃而光,只有醇烈香膩的美酒,大家斟酌減量地享用著,原民是個好酒的民族,但一個晚上宴飲的過程中,發現他們沒有強邀飲盡的惡習,杯觥之中,僅憑隨意。
  圓月早已脫離了樹端,不知不覺走到了頭頂上方,天空越夜越清明,繁星點點,預示著明日的好天氣,問在座獵人,下次實地的狩獵採訪何時可以成行,巴蘇雅向我們建議,待颱風季過後,山況較穩定,秋冬之際也正是野生動物釋出覓食的大好時機,那時就可以讓我們真實體驗傳統狩獵的驚險刺激。那麼,今晚算是行前的一場寶貴說明會,相信能使我們初涉獵場的腳步踩得更穩,而對以狩獵為業的巴依努來說,只要是好風好日,豈容錯失。
  「明日若占到個吉兆好夢,依然要上山打獵。」巴依努說。我想像著頭套熊皮帽、身披獸衣,腰佩弓矛尖刀、手持長槍,領著一群興喘喘的獵狗直入荒林尋找山獸的出獵陣勢,真是何等的壯觀英勇。
  臨走前,大家舉杯喝光了僅剩的殘酒,在星夜中互道晚安,也預祝巴依努今晚孵到一個吉祥好夢。明日出獵,順利、豐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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